我时常梦见儿时在长江三峡香溪宽谷外婆家游玩的情景,那一阵阵小叶纹木淡淡的苦香和小溪泉水微微的甘甜味,即使醒来,也久久不能离去。
我总是想,如果把三峡的每一座大山都比着一个个峡江妹子,那么,她腰下部分,就是绚丽多姿的彩裙,飘落到江边的山裙,时刻都接受着江水的洗礼。
三峡山裙是生育养育数百万三峡儿女的地方,每一座山裙,都是一首古老的诗,一幅古色的画,永远咏不完,永远看不够。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儿时的我每年都要回秭归香溪过年。冬天,山裙变长了,伸到江边的裙脚是大片大片洁净的青沙,山裙的褶绉是一些从山上斜伸到江中十来米高的山梁和切开沙滩奔向长江的小溪。
青沙上,成片的麦苗和碗豆尖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与江中的细浪相连,构成一幅峡江迎春图。
我们走在沙田间的临时沿江小道上,爬上山梁时,我们总要歇息一会,望着外婆的农家想象她看见我们高兴的样子;过小溪时我们时常要捧水喝个够,然后洗净手脸好见外婆。
沙道靠山的泥石坎上,是两尺来宽的正式山路,山路的上边点缀着各式农舍,农舍的上边便是成片的果园和农田,农田靠后的最上边,是只长草和石头的山的上半部分,最高峰常有白云缠绕。
清晨,我常常被江中的轮船汽笛和船工号子喊醒,有时出了门,看见江对岸的山坡的上半部盖着厚厚的白雪,山裙却是绿油油的田庄,错落分布在山坡上的农舍大多已冒起了做早饭的炊烟。
不用回头看了,外婆家这一面的山坡上肯定是同一景色。我高兴时,便扯着嗓子喊江北的表妹,表妹也喊过来,看见手势后声音才慢慢传过来,有趣得很。
除夕晚上放鞭,江南江北对放,半山腰里处处冒着火花,像是一幅竖着的立体彩色夜画。正月十五闹元霄,我们几十个孩子提着灯笼分成几股满山串,乱喊乱叫。
看江对岸,如许多火龙满山舞动,我们知道,别人看我们一定也很开心,就把灯笼舞得呼呼直转,喊声更响。夏季放暑假,我有时也要去外婆家里玩。
汛期,江水涨到山路边,浑浊的江浪用力拍打着山裙的脚边。江中的涛声震天介响,水也汹涌得很,我们小孩却敢在江边水中戏耍。
大水淹了一些果树,我们就游到树上啃水中的蜜桃、李子和葡萄,有时还到溪沟捉鱼摸蟹,玩得天浑地暗,不知道回家。
葛洲坝工程建起后,西陵峡下段的山裙全部被水淹没。我乘船时看到的都是陡直的山崖,虽然景色险了些,但山裙没有了,总觉得少了些人情味儿。
现在,三峡工程蓄水至139米,美丽的三峡山裙全都沉没在记忆的深海。每当我从做着三峡山裙的睡梦中醒来,摸摸眼角,总是挂着一些泪水。
我要怎么才能把我的思乡情愫留给我的孩子,如今的三峡,有一座座水电大坝阻断了千山万水,有一件件新修缮的亭台楼阁镶满金灿灿的题字、书画,却留下了无数游客到此一游的嬉笑。
他们在嘲笑这样形式化的纪念方式么,他们在嘲笑我们已经忘记历史了么,他们在笑什么,我不想恶意揣测,我可以选择保持缄默,可以选择事不关己,但我却要直抒胸臆地写出来,让越来越多的人记住,这样的乡愁,不在外头,在心里头。
别了,梦中的三峡山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