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有一句诗,“宝枕垂云选春梦”。钱钟书对这句诗极为激赏,认为“选”字用得好,可以说是笔补造化。试想,梦不由人,求梦尚不可得,更何况选梦?这句诗,实在是设意新奇,美不胜收。
但是,诗人虽然不能选梦,却可以决定将哪些梦写入诗文。幸亏如此,我们今天才可以读到许多美丽的诗篇。
以梦入诗的诗篇多得不可胜数,但大部分都是在梦中对爱人的思念,且梦在诗中的位置也并不重要,说不上多么动人。造意稍微新奇一点的,比如沈约的“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诗人透过一层,写的是梦里的不自由,甚至更不自由,梦中人内心的焦虑、彷徨、无所适从便深深的感染了读者。可见,梦实在是富于表现力的,写梦而不动人,虽是诗人,也是诗人中的笨伯。
写梦写的最多的是放翁。有人做过统计,《剑南诗稿》中,仅题目标明记梦的诗就有160多首。当然,还有虽然没有标明,实际上也还是写梦的诗篇。总而言之,放翁写梦的诗极多。放翁一生的梦想,就是收复中原。念兹在兹,而现实又与梦想相悖,难免化为梦境,入于诗篇。放翁年轻时的记梦诗,大多梦见自己跃马杀场,杀敌报国,像“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敷水西通渭,潼关北控河”,都直接描写梦中的战斗生活。到了晚年,僵卧孤村,听到窗外的风声雨声,还忍不住“铁马冰河入梦来”。放翁的爱国之心,已经渗透了他的整个生命,现实中无法实现,就在梦中绽放,并发而为诗,感动了无数的后来人。梁启超说:“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放翁实在是当之无愧。
入梦最深的当然是李白。记不清哪本《中国通史》里面,说李白上了道家的当,一生沉浸在求仙的梦幻里难以自拔。其实,李白哪儿是上了什么道家的当,李白一生所学,全是战国纵横家的那一套,想要择君而事,助其成王霸之业。但是,李白生在盛唐,是一个大一统的时代,他的人生理想注定不可能实现。因而,他的一生,不断和现实发生激烈的碰撞。他看不到自己的不合时宜,只觉得现实冰冷、残酷,只好在梦里感受一点理想的温暖。终其一生,李白都没能从自己的人生大梦中觉醒过来。最终,苦闷的灵魂开出灿烂的心灵之花,李白的记梦诗波澜壮阔,想象恣肆,《梦游天姥吟留别》拨动了多少后世读者的心弦。
最深情的梦当属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爱侣去世十年,现实中的自己,仕途坎坷,颠沛流离,恐怕爱侣当面相逢,也已经认不出自己。但是,在东坡的内心,对爱侣从来没有忘记。梦里是多么平常的生活场景,竟好像十多年来从来未曾别离。只是在回头相视的瞬间,才意识到生死已经永诀,泪水也便如决堤的河水,汹涌而下。很多人没有过东坡这么惨痛的经历,可每每读到这首词,还是泪不能禁,被东坡的深情深深打动。
李贺的梦最为瑰奇。试看《梦天》一诗,诗人不仅梦入月宫,道逢仙女,而且能够站在月亮上回望人间,“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这已经完全是宇航员的视角了,诗人在一千多年前竟然已经想象的如此生动,难怪,人们常常感叹,艺术给人类插上了想象的翅膀。
当然了,中国文学中最美丽、最深刻的梦无疑是庄生梦蝶。庄子在《齐物论》里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一梦醒来,竟不知道美丽的蝴蝶和庄周,究竟哪个是真实的自我,美丽之外,又多了思辨,让人每每想到这个梦,都多了一番遐想,一番自我审视,禁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的前生后世,究竟是什么呢?对个人而言,什么才是最真实的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