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的初级功能是吃,高级功能是说。
集诸子百家之长于一身的纵横家苏秦、张仪,凭着他们那三寸不烂之舌游刃于列国之间,纵横万水千山、吞饮风雷霜雪,成为历史上两道独特的风景。
魏征是他们的一个小粉丝,他爱自己的嘴胜过一切。
魏征的祖先们也是一路走低,十四岁的他所能够面对的,是家徒四壁和落魄中的一片凄凉。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
静——一千多年以后,俄罗斯的普希金告诉世人。
悲伤过后的魏小征,远离俗世的烦恼,踏入幽静的道观,将房门紧闭,开始疯狂读书。
逆境中的魏征告诉自己: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读书。善于读书的人,能把书读得“活”过来;不善于读书的人,书越读越死。毫无疑问,魏征属于前者。他有读书的天赋,这份天赋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读书多了就想说,说是一种本能,说到点子上是一种本领。满腹经纶的魏征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表达对象。
经元宝藏引荐,魏征认识了一个大人物——李密。天真的魏征以为自己找到了表达的对象,面对大人物李密,魏征带着浓厚的感恩之情,滔滔不绝地阐述了助力瓦岗政权、经济、军事腾飞的十条原则。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魏征倍加珍惜,说了很久。李密边听边点头:魏征,你真能瞎忽悠!在错误的时间内,遇到了错误的表达对象,魏征遇到了生平第一次打击。
失败是成功之母。魏征虽然失望,却从未绝望。
投降大唐的魏征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准备前去山东,劝降李密旧部徐世勣投降。徐世勣最终被说服,魏征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他觉得找对了谈话的对象。
徐世勣投降大唐,窦建德很生气。
窦建德最终征服了徐世勣,并把魏征软禁起来。魏征的人生又一次陷入低谷,他虽然遇到了正确的人,却是在错误的时间。
魏征在彷徨与无奈之中度过了两年时光。公元621年,转机出现:李世民兵临洛阳城下,王世充岌岌可危。窦建德感到唇亡齿寒,发兵来救,结果虎牢关一战几乎全军覆没,窦建德本人也被生擒。魏征连忙抓住机会,逃回大唐。并做了太子洗马。
洗马是一种官职,最初为“先马”,后变为“冼马”,最终演变为“洗马”。“水”份虽越来越多,但“职”份几乎没变——做太子的良师益友。
相比起来,弼马温也是一种官职,与“洗马”同属“马”字辈官。所不同的是,洗马官居三品,弼马温既没品级,也没品味,在这方面,魏征显然比孙猴子要幸运得多。
魏征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甘露。他成了太子面前的红人。既然是红人,就得及时发光放热,要不然总是人红事不红,也对不起这一职位。随着时间推移,魏征愈发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去尽快完成一件事:他必须及时提醒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的势力与他的野心正急剧增大,照此发展下去,迟早要出事,不如率先下手,将隐患消灭于萌芽状态。
魏征说得对不对?站在李建成的角度考虑问题,当然没错,不过很可惜,李建成没有采纳。李建成认为时机还没到,他的心还没有准
备好。
魏征在对的时间内,遇到了错误的人。
玄武门之后,李世民抓住魏征,并质问当初为何离间他们兄弟
时,魏征脖子一梗:“皇太子若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话语中透露出轻蔑、愤恨、无奈与视死如归。魏征很清楚,出口顶撞刚刚杀死自己兄弟、杀尽自己侄子的李世民,下场只有一个:千刀万剐。
魏征认为自己的错误的时间内,遇到了错误的人。可是他错了。
在经历了短暂寒冬之后,魏征的春天,正悄然来临。李世民赦免了他,并让他做了詹事主簿。
政变刚刚结束,正是用人之际,李世民拥有宽阔的胸怀来包容一切。不管魏征是匹烈马还是头犟毛驴,全都白搭:他在李世民手中再
狂翻跟头,也到达不了梦的彼岸。魏征感到很无助,他简单收拾之后,直接去东宫任职。
李世民登基以后,提拔魏征为谏议大夫,封巨鹿县男。做了上述铺垫之后,李世民找到魏征,开始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他想让魏征担任宣抚大使,去“安辑河北”。
魏征的嘴,除了吃饭之外,第一次派上了用场,他最终大获成功。
抚平河北之后,李世民精神为之一振,魏征脚下的路,也逐渐清晰起来。在鲜花与掌声中,魏征自河北凯旋而归,立刻被升为尚书左丞(正四品)。
魏征从此成了李世民私人住所的常客,个人关系也得到了长足发展,魏征曾经辅助李建成的黑色经历,已成为二人不愿提及的陈年往事。
但李世民不知道,魏征的嘴除了会说好听的话,也会说难听的话。
在几年的和平机遇期内,大唐实现了经济腾飞,国库里的钱越来越多。于是有人提出,是时候去泰山封禅了。封禅是一种大型典礼活动,中国的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者天降祥瑞之时,往往要去号称“天下第一山”的泰山祭祀天地,封是“祭天”,禅是“祭地”。
所有人都同意,除了魏征。
面对魏征的执着反对,李世民终于宇宙大爆发:你的意思是,我的功不够高?德不够厚?社会不够安定?外邦不够仰慕?时运不够
好?五谷不够丰登?(“岂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诸夏未治安耶?远夷不慕义耶?嘉瑞不至耶?年谷不登耶?”)
现代人喊“耶”,是在表达欢愉兴奋。李世民喊“耶耶耶耶耶”,是在表达无比的愤怒。没错,你魏征是面镜子,可为何总照不出我的好呢?
魏征呵呵一笑之后,开始口若悬河:陛下您的功劳是很大,但不是所有人都心怀感恩;您的德是很厚,但还没有厚到充盈漫溢;社会是很安定,但人与人之间的彼此信任,还没有完全建立;外邦是满怀敬仰之情,但有时他们的要求,我们仍然没有能力满足;好的时运已经到来,但天下仍有不平之事;五谷是很丰登,但老百姓家里的粮仓,仍没有填满。所以,现在去泰山封禅,条件还不具备。正如一个久病初愈之人,身子瘦得皮包骨,却还要让他扛五十三公斤的米袋子,一天走上一百里的路,这可能吗?腐朽的隋朝战乱经年,您就像一位济世的良医,于苦难之中拯救国民,安定华夏,现在只能算良好,距离优秀,还有几步之遥。这种情况下去祭祀天地,到了那儿,能说点啥?
魏征的话讲完了,李世民沉默不语,史书上记载“太宗不能夺”。不能夺,就是想夺。可面对能说会道的魏征,李世民最终还是咬一咬牙,挥一挥衣袖,勉强与梦幻中的封禅大典说拜拜。
公元636年7月28日,贤淑善良的长孙皇后去世,享年三十六岁。李世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身边变得空空荡荡。在炎热的夏季里,他的心却异常冰冷。真性情的他,经常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哭流涕;退了朝回到家,又时常对着墙壁发呆。厚厚的墙壁,是满满的回忆。
为缓解因揪心的思念带来的痛苦体验,李世民命人在皇宫中建起一座巨大的层观。在晚霞满天的傍晚,落日的余晖中,他频频登上层观,远眺昭陵。
有时候,还会强拉上一些大臣,与他一起观望感怀。
魏征你看见了吗?在那边,是我的一生牵挂!不愿敷衍的魏征告诉眼前的痴情人,他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会没看到?远处明明就是昭陵!
昭陵?哦,我以为陛下看的是献陵(李渊陵寝)!
高祖去世也没多久,您不去思念亡父,只去思念亡妻,在您眼里,还有“以孝为先,夫不祭妻”的礼教吗?
魏征说的话是难听,可他究竟为了什么?为名?还是图利?前后谏言二百余事,针针见血,句句坦诚,处处为国家着想,时时为社稷谋福,惹得个一无是处,两袖清风——要论人心,魏征真不是坏人。李世民想通之后,望着魏征,怎么看怎么顺眼。
贞观之前,若论功劳与苦劳,房玄龄毫无疑问排第一,但贞观之后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眼前的这位羊鼻子——李世民对着包括房玄龄
在内的众多大臣们,定了魏征的论。
定论出来了,盖棺就已在不远处。
公元643年2月11日午夜,魏征去世。李世民废朝五日,同时追封魏征为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
前面说过,初唐谥号按照等级排名前十依次是:贞、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
魏征生前的官职不是最高,但死后的谥号排到了第一。
从魏征流传于世、流芳千年的两道“疏”(《谏太宗十思疏》与《十渐不克终疏》)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从小失去爹娘的孩子,正在用一种忧郁的眼神和一种纯真的爱,涤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