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路三

                               傻路三

                                                          王野蔻

村里有个叫路三的光棍,平时以收破烂捡废品为业,常是大家取笑的对象。

秋雨过后,天迅速冷了,卖煤卖炭的又一次忙碌起来。有一天,惨白的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冷风刮着叶子稀落的树枝不停地颤抖。路三袖着手,在街里看人家下棋。花白的胡须里,正有清鼻涕洇润着。有人看见这模样的路三,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故意问,路三儿,今年买几吨煤呀?别人听了,知道这是在寻他开心,也都会意地笑着看。

路三,并不因别人的怪腔窘或是生气,反而一本正经地说,丢脸!这会儿人呐,光知道享福,老年间不比这会冷,不烧煤不一样过?他说的老年间是过去,是大家普遍贫穷的时期的代称。众人彼此相顾,笑得越发张狂,很是受用。那人等大家笑着耗完前一句的滋味,终于问,冷了哩?路三着道儿,眼一瞪,边演示,边神情专注地说,烧炕,先暖好被窝,头钻,脱光了在地下立着,立个五分钟,嗖~你就钻,还冷?暖和吧你!

路三憨直的表演,尤其是那一声嗖~的时候钻被窝的姿势,使听的人几乎把眼前的路三想成了正赤裸着立在炕边的人。想着干瘦的路三敏捷地钻被窝时胯下那一挂滴溜当啷的玩意儿,众人终于把笑笑出了尖锐而解气的腔调。有人边笑边一脚踹到路三的屁股上,骂着,傻路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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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三的这个供人消遣的典故,不知始于哪年,反正有些年头了。甚至,一次酒桌上,有个离我们村很远的村子的人都能绘声绘色地给桌上的人描述。他把路三讲述御寒之法时一本正经,庄重严肃的神情演示地很生动,好像亲眼见过一样。演完还问我,是不是真事?我想着路三每每表演着可笑的御寒之法,总有些悲凉的思绪在心头;嘴里不接,倒觉得这人的演技假以时日,可以去演个戏唔的。

众人笑痛快了,已近中午,便各自散去,路三便去看天。太阳越发惨白,像一坨不纯的冰。他垂下苍老的头,抬起袖管蹭一把鼻涕,若有所思地望着刻在水泥板上潦草的楚河汉界,怅然松弛下来的干枯的脸上浮上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来。

曾有几年,路三还是村里孩子们的克星。谁家孩子耍赖皮,使性子,为得到某个玩具或零食而哭闹,甚至躺到地下打滚,路三是最管用的威慑。只要那倒霉娘们一句,傻路三来了啊,一边说,一边用眼向某个方向看,脸色现出冷峻和惊恐的模样;那神情,似乎眼瞅路三张着血盆大口就到跟前,一口一个准备开吃了。孩子准会尖叫一声,恐惧地跟老鼠看见猫一样扑进大人怀里埋下头。

夏天夜里,街头避暑的差不多都是有些年岁的男人女人,女人自然家长里短,男人就难免说古论今。懂不懂对不对的,好多人都口若悬河。路三坐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的两块砖上,常会在人们说得冷了场的时候幽幽地吐出两个字,朝野。有时,感情复杂的村人会由此发出一阵短促的悲悯性质的议论;更多时候,很快就有新的话题接续上,压根就像没听见那两个字一样。

   这一年大雪,雪下的很大。三天后,人们才看见路三,却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刚从药铺里出来。有人假咧咧诧异道,咦,路三儿,这是怎儿啦?路三懊丧地叹了口气,诶,别提了,都怪我没结记(考虑)到。那人一边吃吃笑,一边不解地问,莫非头钻被窝,炕边立着没脱光,还穿着裤衩哩?路三不计较那人的话扎脸,认真说,那天黑价(晚上)实在是冷啊,从来没觉得那么冷,早起一看,哎呀!闹了半天是院门,院门没关严!我说哩黑价老觉得屋里有风···那货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自己话赶话竟问出来这么一个经典回应来,等缓过劲来,跺脚指着路三大骂一声,你个傻路三儿!居然笑得摔倒在肮脏的雪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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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腊月,街头下棋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曾踢过路三的傻货莫名其妙地说,诶,多少天没见傻路三了,不是他妈的死了吧。

路三,还真是死了。因为发现他的死那天是腊八,所以他死在了腊八。

路三,死状痛苦。人在炕前的地下,脸被自己的手抓挠得有些狰狞。人们看到,从玻璃窗捅出去的雪花板材质的烟囱还很新,院子西南角也多了两小堆煤泥和炭块。显然,路三并没有被自己传播广泛的典故所束缚。

消息传出后,本族子侄火急火燎地纷纷赶到。他们倒不是因为心情焦急难过,而是进了屋便翻箱倒柜找东西。当有人终于在墙角的一个破坐柜里翻出一沓皱巴巴的收据后,其他人都住了手,红着眼围拢过来。

抄着收据的是个四十岁左右,肚子微凸,中等身材,长着一双死鱼眼的白脸男人。死鱼眼在众人的围拢下,急躁把收据一张张的从左手倒到右手,倒一张哎耶一声,再倒一张又说一声我操。大团大团的白汽随着他不断噏动的嘴腾空而起,同时还伴着令人作呕的隔宿的酒臭。随着右手里越来越多,他的声调也越来越高,死鱼眼里白的那部分上的血丝似乎在膨胀和裂变,两个嘴角渐渐洇出一些鸡屎一样粘稠的沫。大约说到第十个我操的时候,声调已经到了要劈叉的分贝,所以音便戛然而止,只是嘴巴仍在变幻着哎耶与我操的口型。收据将近三十张,合计金额十二万元多。

院子里,一股劲风裹挟了墙角的乱纸和塑料袋在旋,在撩,在翻转,久久不能平息。太阳就在天上惨白着,白成一坨不纯的冰。

第二年春天,有个朋友买下路三那块宅基地,要盖二层楼。路三的房子临着村里的南北大街,东西大街后边两排靠东头一户就是。这几年城乡公路修得好,城里房子又贵得离谱,所以村里的小汽车便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起来。很多人认为家里房子花点钱搞得好看点舒服点,再弄台不错的车,是个务实选择,比扛着贷款住楼舒坦。拆房子的时候,我跟着攒忙,无意间在墙角发现一个破相框,里面除了一张飒爽英姿的年轻的军装路三,站在中间的人,居然是上世纪七零年代摔在温都尔汗的人。

清明节前的一个周末,拉着长辈上坟烧纸。路上看见路老师也向北走着却是步行,便停车邀坐,推辞一番上了车。

闲聊了些近况,我突然想起以路老师的乡村知识分子身份和他与路三本家的渊源,于是便直截了当地提起那张照片的事。路老师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后笑说,这事他们也知道吧,边说边向后座瞥了一眼。长辈没好气地笑骂说,老大不小的人,不琢磨挣钱,整天尽想些没用的!路老师正过身的时候同情地看看我,又去看前车卷扬起来的滚滚黄尘。

路三,曾是那人的部下。八零年代初曾以国办教师的身份在村里做过语文老师。八二年春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被某部门带走,但日子不多便放了回来。人,却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眼神呆滞,言语疯癫,行为与之前判若两人。老师是当不成了,却经常在街里用砖头在墙上涂写,字体依旧俊朗刚健。对于路三的变化,村人多有揣测,说什么知道太多,什么保密之类的话,事涉那年那月,路老师的话不便详述太多。到了九零年代中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与政治环境的缓和与开明,有关部门联系到村里,补偿了数年间路三作为老师资格的待遇,并持续补助生活费。当初,本家兄弟子侄曾以路三傻为借口想把钱代为保管接收,没想到路三却用少有的正常回绝了。路三死的时候,那帮人闹就是冲着那钱的。谁知道,这个傻路三居然都捐给了红十字会。

下了车,长辈们拿了贡献并各类冥币烧纸先走。路老师指着路边一座孤单又矮小的坟茔说,看,那就是路三。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路三的坟头上还残留着去年下葬时扎纸幡的破秫秸杆和残破的黄裱纸。沉默了一会,路老师递过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了一支深抽了几口,忽然声音喑哑地说,路三那个新烟囱是从里面堵死了的,这事你听说没?我一愣,这才意识到他这是怕风把话音吹到人或是坟那边去。也许是我的惊讶把路老师吓到了,他不再说什么,甚至没再看一下我的眼,扭身走了。原是当个案的事听过那个死鱼眼在赌场上扔了不少钱,好像还沾了毒的边。这样说来,难道···可路三这样一人,又有谁情愿去追究没有确凿证据的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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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初秋,我给村北一个训狗场安装监控,墙外边不远就是成片的废旧沙坑。这些坑里的沙子为此间城市里森林般崛起的高楼大厦做了巨大贡献,如今,较为平坦便于整理的,重新种了庄稼,不好整的地方又成了城乡垃圾的填埋场。我就是在靠近沙坑的墙头上装摄像头的时候,看到了路三。当时,夕阳西斜,澄明的令人心醉的蓝天下,是绿油油,黑阵阵,半人多高的玉蜀黍,清澈甜润的风散淡地撩着庄稼宽大的叶片。我看见路三悠悠地坐在一方水泥块上,双手缓慢地捋过花白凌乱的头发,然后又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来点燃了,缓缓地抽,呆呆地望着远处沙坑沿上的庄稼与蓝天之间,久久不动身形。看着看着,我突然有些恐惧,一时分辨不清此刻眼前的与平素知晓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路三。过了好一阵,我终于把线路收拾完毕,却看见一个回家的村人正在跟路三打趣,而路三,早已跪俯在垃圾堆上,头发蓬乱地翻找起来,与素常无异。

拂面的风已不再冰寒。一些早生的,叫做阴沉草的灰绿色植物,星星点点地从去冬干枯的茎秆根处冒出了头。天再一次纯净的蓝起来,让经历了一冬沉闷雾霾的心抑制不住地萌动。和路老师分开后,我一边走,一边看着这片公坟里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坟茔,想着埋在这里的男女老少,曾经也和我一样活蹦乱跳地在这人世间经历各自的酸甜苦辣与喜怒哀乐,忽然觉得很空。

                                                        2015.11.1~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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