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的司机是我知道的最爱按喇叭、按喇叭按出火星子的司机,这几天我在想,当年革命第一枪在这片土地上打响不是没有原因的。在离开南昌的前夜,我躺在酒店舒服的大床上,庆幸自己是个粘着枕头即困的瞌睡虫,窗外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随我高兴,我可以将之当成摇篮曲。真的,他们按喇叭不是一按即松,而是深沉地、冷静地按住不放。在南昌的这三天,我有幸遇到的几个滴滴司机都不是这种按法,他们也按,但手法比较普通,我提起这个,他们也没有一味辩护,承认确实有这么个客观现象,大家一致认为,南昌的路窄,不少司机同志的行驶素质也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南昌的司机师傅都很善谈,我们从眼前的随便一样事物谈起,分别谈了风土人情,娱乐八卦,政治军事,经济形势,历史掌故,有很多东西我也不太懂,但泛泛而谈,打打马虎眼的本事算是天分吧……夜航船式的知识可不能少,不然天下之大,寸步难行啊。我向师傅打听南昌好玩的地方,他们大都思忖片刻,得出悲观的结论:滕王阁去看看也行,八一纪念馆去看看也行,绳金塔没什么看头,八大山人纪念馆…我都没去过!小时候看余秋雨教授当年名满天下的《文化苦旅》,里面有一篇写到南昌的“青云谱随想”,劈头就说,在他去过的省会城市里,南昌算是不太好玩的一个;还有更悲观的作者,说它是最没有前途的十个城市之一,我不是南昌人,也没有在这里工作生活,没有动力去找理由反驳,我决定既然来了,就尽量去走走看看。其实也不必反驳,同样是匆匆过客的王子安还说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家乡美,这本来也是件很无聊的事情。更何况,一个城市的精髓在于居住其中的人,而不只是历史和财富,建筑和风景。没有风度的城市居民夸口自己的家乡,谁听了心里也会犯嘀咕。一座城的前途,更要着落在人身上。
滕王阁其实也不差,岳阳楼也是这样子,黄鹤楼还没去过,估计也不会更佳。多年前我去岳阳楼的时候,洞庭湖已经大为清减,小时候背诵的句子“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哪里是当年白纸黑字、魂牵梦绕的那个湖那栋楼!简直是吹破牛皮。湖边一路上只见齐人高的茅草芦苇,几只旧船搁浅在湖滩,水在离岸很远很远的地方,岳阳楼只是干涸的岸边一栋水泥心的仿古建筑,而滕王阁也差相仿佛,赣江也是处处露出沙洲泥沼,不说水枯石烂,也可以说水落石出了。楼的两侧加盖了大群附属楼台,回廊两侧挂着通了电的大红宫灯,上面写着“滕王府”,黄昏时分,一队队甲胄武士,唐装舞伎,绿袍女官悠然走过,引人瞩目。大家喘着气爬到阁顶,在人头攒动之中找到间隙拍几张照片留影,似乎就是旅行的意义了。
滕王阁的边上就是江西省博,因为知道有海昏侯墓考古展览,下来就去看了。对此有兴趣的游客自然会觉得不虚此行,几圈逛下来,不停遇见给身边的小伙伴义务讲解知识点的游客,在滕王阁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在一封圣旨原件(或者复制品,没有细看)面前,一位小姐姐低声对自己的闺蜜解释道:你看这开头不是皇帝诏曰,而是敕,这是因为武则天登基当皇帝以后,自己取了个名叫武曌,曌这个字和诏同音,后来下圣旨就不用诏字了。我扫了一眼展品,道理我都懂,但那是一道满清的圣旨啊。两位小姐姐走过去,走来一对夫妇,两人一字一字的读圣旨上的内容,丈夫在用探讨商量,互相切磋的口吻翻译成白话文解释给妻子听。博物馆里文史爱好者就更多了,走到著名的马蹄金、金饼金片展区,各种发自胸膈之间的真诚赞叹声响起,三金甚至把头脸和手臂都紧贴在玻璃上,成功地引起了安保人员的注意,几人化整为零,围拢包抄过来,急得我连声解释:列位哥哥,他没什么想法,小孩子没有哥哥们的定力,有点忘形……为首的大哥咧嘴一笑,停下脚道:有想法也没关系,还得有技术有胆量。我心里嘀咕,这位也不是没有故事的男同学呢。匆匆浏览一遍,天色向晚,我们外出觅食。
尽管既不懂画,也不懂八大山人,第二天我还是起了个早,毅然赶往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纪念馆本身并无出奇的地方,跟大多旧式园林相似,竹木葱茏,布局纤巧,我这样的方向盲得住上半年才能说得上熟门熟路罢——说起来还没有佛山的清晖园气派。尽头一栋是真迹馆,说是真迹馆,其实可以理解并没有真迹,然而八大的强烈风格仍然破纸欲出:孤僻的鸟,颟顸的鹿,冷嘲的花,我虽然不懂美术,却仍能察觉眼前的笔墨绝不是凡品。走过著名的“安晚册”,我驻足欣赏,这时候陆陆续续走过一批大爷大妈,每个人走过的时候都开心地读出来:晚安…!晚安…!一位活泼的阿姨还冲我挥手,我含笑点头,回礼道:晚安!我又莫名想起八一公园门口的澹台灭明塑像,不由得联想到那一道出名的考题: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那八大山人是一个人八个人呢?这题目应该是考不倒南昌人的吧?
从纪念馆出来,下一站是去找佑民寺,作为在南昌上过几年学的人,三金表示不知道什么佑民寺,他说道明寺倒是有点印象。本地人自然没有不知道的。我是从八一广场走过去的,一路走走停停,在小吃店门口逗留一阵,商业大流通的坏处就是,很少有什么当地特色,你是真正没有在别的城市见识过的——你觉得好吃的遵义羊肉粉,其实是东北师傅做的,或许他手稳有天分,味道不比遵义师傅差半分。在八一公园附近,我买了张锅盔,这玩意儿很多地方都有,各地有不同的叫法,在我们长沙,我经常吃白糖馅儿的,这家卖猪肉和牛肉馅儿。卖饼的小嫂子告诉我,沿公园的围墙走到十字路口,就能看到佑民寺了。我是完全没料到这个寺名是如此恰如其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寺的左右两边和后院都是与住宅区仅隔一堵矮墙,走进寺内,我看见西墙有人架着梯子粉刷修补,原来是住宅区那边借佑民寺的宝地,两边间隔太窄,不好施展。这“佑民”二字当得起,不愧门上挂着的“先进集体”牌匾。
佑民寺看完,脚也酸了人也乏了,已经没有我想去的地方。小时候的我,路过随便一所或者敞开或者深闭的房屋,就深深希望自己能做居住在其中的人,哪怕一月,一周,一天也好,总有些时候我不愿做自己,或者说做够了自己,无论神仙妖怪,刀客乞儿,三教九流,都无所谓,我就是这样贪心,又这样懒散,注定一事无成。这天早晨,我随兴所至,在南昌火车站旁几个小区窄狭的街巷里走走停停,打望着爬满绿油油藤蔓的老房子,热火朝天的菜市,喧嚷不休的粉店面馆包子铺,以及喇叭声不断地缓缓前行的车流,我明显地感觉到一座城市是如何从一条村落一个小区开始扩张,一个人孤单活着,是如此惊惧无聊,一群人活着却无时无处不显露出盎然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