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来临是怎样的?
我佝偻着背,背篓里的石块千斤重,甩着脚镣叮叮当当地蹒跚着,紧跟前面一个女人的步伐,左脚踩在她刚烙下的脚印上,一路斑斑血迹。我们没有鞋穿,我们是俘虏,是奴隶,是战利品。
我们这群女人像蚂蚁一样,歪歪扭扭排着队,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往前挪,把石块运到它该去的地方。听说那是前线,我不知道,我没去过,我从醒过来就一直蹒跚在这道裂缝般的山谷里,扮演着苦力。听说连男人都不够使了,所有男俘虏都去了前线当炸弹和盾牌,所以女人们从黑暗的牢狱里解脱了出来,贡献着微弱的力气。
山谷外炮声轰隆不断,我想起这个夏天最大那场的雷雨,以及那天的粉紫色闪电。那天我还在啃着苹果过着我日复一日的生活,转眼今天就连苹果都可以成为战场上的武器——我相信苹果能砸死人。
前面的女人慢了下来,她只是想擦掉流进眼里的血水,就挨了一皮鞭。我听到皮鞭从耳边呼啸的声音,但我不敢抬头,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的是那女人倒在地上的尸体。
队伍并没有停下来,我跨过她的身体,继续前进。跨过去的时候,背篓里的一块石头掉了出来,监管拎起那女人的满满背篓塞到我怀里作为惩罚。
我想过逃跑,但并没有实施过。我并不觉得逃出去了就能活的更好,我知道我无法越过前线回到自己的国家,我知道我的国家已经满目疮痍。
我自愿加入运石队伍,因为每当我到达终点时,我就能得到一个罐头,以及能看到站在山谷高处的那个人。
我知道他,他是我们国的叛徒,他也是我曾梦见过千千万万次的人。对,我喜欢一个叛徒,一个最该被杀掉的人。
我蹲在石堆旁大口吞食,眼睛紧盯着站在高处的背影。他的衣角被清冷的风卷起,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块石头砸中了我的罐头,洒了一地。“往哪看!没活干了吗!”监管嘶吼着,扬起了皮鞭,在那鞭子落在我身上之前,我飞快地跑开了,回头看时,那高处的身影旁多出了一个女人,依偎着他。
我还是待在运石队伍里,同一条路一天走八次,同一种罐头一天吃两次,同一个人一天看八回。他总是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好像只有衣角证明他是活的,连那个女人走近他时,他都不会转头。我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从那里能看到前线战况吗?还是能看到我们的国家?
夜里迷迷糊糊的时候,我能听到监管们聊天的声音,好像战争快要结束了,我的国危在旦夕了,我永远都回不去了。不知道他想不想回去。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山谷外轰隆作响,我一时分不清那是雷声还是炮声。我从坚硬的山石上爬起来,弓着背贴着山体走第九次那条运石的路。路的尽头,他坐在那里。
“你想回家吗?”我躲在山体的阴影中问他。
他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清是我,又扭过头去,“不想。”
“我想。”
“回不去了。”
“那个女人是你的……”
“不关你的事。”
“明天见,我还在运石队。”我转过身去,他却叫住了我。
“没有明天了,今晚就是决战。”
“那明天我们所有的俘虏都会死了吧?”
他没有回答我。
“你怕死吗?”我问他。
“明天你再来问我。”
“或许我活不到明天来见你的时候了。”
“你又不是我……”
监管来巡视了,我扭头就跑,否则就活不到明天了。
重新躺在山石上的时候,我猜他应该还坐在那里吧,等天明。
天亮了。
将军威风凛凛地带军回来了,我们所有的俘虏都列队站在山谷里,对他和他的军队行礼。
军队停下了,欢呼声也断了,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响起。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是他被两个士兵架着,摁在将军面前。
没有人说话。
将军抽出腰间的匕首,扎进他的心脏。
“……叛国的人,在哪都活不过胜利。”这是他昨晚的最后一句话。
他倒下了。军队继续前进,欢呼萦绕山谷。我乘乱爬到他身边,想帮他整理好皱了的衣角,满手的泥泞却只是把它弄得更脏了。
我想哀嚎一声,却发不出声音来,五脏六腑都在绞痛,胃里翻江倒海,我埋下头去干呕,什么也都呕不出来。我想为他痛哭一场,可眼睛干涩到连转动都是困难,我只能死死地盯着他倒下的身体,盯着插在他心脏上的那把精致的匕首。
叛徒死了,国破了。胜利了。没有解放。
我的世界末日,从他倒下那一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