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终点。
东经93°46′,北纬96°06′。
在所有被理解的祝福下或不被理解的嗤笑里,她微笑着和每个同事道别,最后带走桌上唯一剩下的观音莲盆栽,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无声关闭的玻璃大门,轰然倒塌的前尘过往。手中墨绿色的观音莲,状若莲花。
而此行的地点,亦如莲花。
既然早已心有所往,那么所有的羁绊,其实也早已无所谓。告别繁华闹市灯光普照的喧嚣,离开朝九晚五沉寂如水的生活,重逢浪迹天涯年少轻狂的自己。
早上七点,习惯性醒来,却再也不是准备上班。发现时间尚早,打开角落行李箱再检查一遍,生怕遗落了什么。最后关上门,坐公车到车站,离开。
走吧。出发了。
那些记忆里层山叠野的茂盛森林,触手可及的烟雨云雾,高不可攀的冰封雪山,在火车站的人来人往里,汹涌潮生得像是那座山脚小城连绵不尽的大雪。
从广州出发,坐35个小时火车到成都。火车一路呼啸北上,在一站又一站停留,然后离开,途中的旅客不断上落,而她戴着耳机靠着车窗默默看着窗外风景,偶尔回过神来听身边旅客兴高采烈地讲天南地北的故事。
而她想起,上一次坐这趟列车,扮演讲故事的角色,似乎已是三年前了吧。那时候的自己,对将要抵达的地方满怀憧憬,可谁会想到来年长路漫漫,而谁又甘愿为一座城市就耗尽了一生。
“多年后的夜里/你掩面哭泣//青春的灯火若即若离//是谁让你一生怀疑/是谁守着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谁在天堂/谁在地狱//谁在年轻的梦里一直找你”
到达成都的时候,已是隔天晚上,她突然想起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只是此次不过在这里短暂停留,找一间当地的旅馆休息一晚,没有去感受这座城市的温若柔水的厮杀与浮华。
这里不是终点,终点更在更远方。
白天在旅馆休养生息,凌晨十二点,告别成都,换乘火车到拉萨。41个小时的旅途,火车随着地势攀升,身体逐渐出现些微高原反应,幸好并不强烈。相比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时上吐下泻的状况,现在却与平时无异。那时候的她犹如黛玉般娇弱身躯,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几乎以为自己即将驾鹤西去,可以直接到布达拉宫觐见仓央嘉措。
火车经兰州过西宁后,途中风景开始变得美轮美奂,触目苍茫白雪,火车行走其中划出一条通往天国路线,只可惜没有见到当年移步换景的风光,也不免稍微遗憾。她开始换上厚重大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对于南方习惯没有冬天的她而言,一路寒风飞雪无疑是一个巨大考验。
度过一个晨昏,下车时看到风马旗漫天飞扬,远处的布达拉宫巍峨磅礴,在白色群山之下闪烁圣光。身边有名旅客经过,手里刚刚合上仓央嘉措的诗集。她似乎听到仓央嘉措站在青海湖边的歌唱,像是多年前她虔诚步行前往布达拉宫觐见他时的低声吟唱。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只是,这里不是终点,终点更在更远方。
在风马旗飞舞张扬的民宿里,停留一个晚上。第二天换乘汽车,去往林芝。从拉萨到八一镇420多公里,坐车约8个小时,又耗尽将近一个白日。当白日暮色从海拔四千米下降到约一千米时,到达派乡,这座位于神山南迦巴瓦脚下的小城,是进入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最佳入口处。
她在旅馆裹着加厚被子,冻得瑟瑟做抖,听楼下的背夫、马帮大声交谈,在他们觥筹交错的换盏里,终于昏沉睡去。心里想着明天不用像当年那样徒步而行,嘴角上扬起来,也许,很快就可以遇见了吧,当年的自己。
梦里却依旧是辗转千回的旅途,像是汇至
要抵达那个全国唯一没有通路的小城,翻山越岭,徒步四天。翻越多雄拉,到达拉格,沿着山路盘旋而上,随着海拔高度变化,沿途可见多样植被遍布,叫不出的名字,从灌木丛到单薄地衣,再到皑皑白雪冰层,并不比江南园林一步一步逊色些许。
在拉格的简易木棚里歇息,向当地人问路,知道下一站到汗密的路,需要穿过著名的“蚂蟥区”。,亚热带湿润气候使得她仿佛一夜回到南国,植被繁茂,然而蚂蟥肆虐。尽管她早已做好防御措施,终于几经艰辛逃出生天,脱下雨衣时却发现手臂上被蚂蟥咬到的伤口,血流不止。她抚摸着手臂上的伤口,看到回头自己走过的路,瞬间泪流满面。
而在之后,要到背崩,再走34公里,路上遇见泥石流后的塌方,不得不一步一惊心,缓慢前行,心理底线不断被挑战,在几度崩溃的边缘,看着悬崖小路的沿途挂着的布幔,上面有祈祷平安的经文,画着佛像;看着漫天绚烂景色,天上人间不过如此,此刻却是欲哭无泪。
可是有些路,既然踏上了,就无法回头。
一路痛着忍着麻木前行,终于看到山峦间的白色住房,意识逐渐到终于到达背崩,雄伟的地形,幻变的云雾,起伏的山峦,让她终于忍不住,再度嚎啕大哭出来。在当地逗留,治理身上大小不断的伤口。看着触手可及的终点,她默默看着远方,眼眸里闪着倔强的光,像是布达拉下的风马旗,猎猎作响。
擦干眼角残余泪痕,回想起昨夜梦里旅途,心中感慨万千。而在几年之后,当她终于要再度归去时,这回不用再徒步了。一年前新建的公路,绵延前伸通向终点,再度变得触手可及的清晰。
坐上汽车,盘旋行走在风雪过后的狭窄公路上,脚下曾经高不可攀的植被变成眼前低矮地毯,路上挂着冰棱的树枝,风掠过时哗啦啦又落下一地雪的残渣。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天色逐渐黯淡,车灯罩着地上冰雪,反射着迷离的流光。
骤然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闪耀着大片大片灯光,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轮廓。有了烟火如昨,有了万家灯火,这个高山小镇,与世隔绝。
她站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繁星坠落,化为眼前灯火万盏,眼眸泪光相映。脑海里无数碎落的画面,像是散落天涯的拼图再度汇聚拼凑,逐渐汇成当年不远万水千山,漂洋过海,几经艰辛抵达这里,进行志愿支教的画面。
曾经的浮华闹市,平淡如水生活,已经埋葬在一路颠簸的路途上。而唯有当初的支教画面,清晰如昨。
远处灯火摇曳,她对着星空大喊,我遇见你了,当年的自己。
我回来了。墨脱。
世界浮华殆尽,而她心有莲花。
第一次听说墨脱,是在安妮宝贝的《莲花》,于是心生向往,却一直未曾抵达。而她走过我梦里辗转千百回的旅途,归来时笑若莲花。
墨脱:位于西藏东南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雅鲁藏布江的下游,与印度毗邻,意为“隐秘的莲花”,“墨脱”一词在藏文中是“花”的意思。雅鲁藏布江自西向东蜿蜒千里,在此处却掉头向南,形成马蹄形大拐弯的奇景,纵贯墨脱全境。森林弥漫数千里,花木遍山,藤萝为桥,诚为世外之桃源。
有一传说,8世纪时,墨脱名为白玛岗,藏经《甘珠尔》称其为“佛之至净土,圣地最殊胜”。“白玛”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莲花”,据说墨脱地形酷似层层叠叠打开的莲花,且当地亦产莲花,故得此名。另一传说,1000多年前,藏传佛教创始人莲花生大师经过千难万险,发现了这个状似莲花的地方,在此建屋起庙、修行弘法,他为此地所起的“博隅白玛岗”之名也不胫而走,声名远播。在佛教的观念里,莲花是吉祥的象征,故而墨脱因其地形地貌成为佛教信徒心中的圣地。
莲花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一个超脱幻象的新世界的诞生。
安妮宝贝说,如果任何一段旅途,都是一条主动选择或被动带领的道路,那么它应该还承担其他的寓意。是时间流转的路途。是生命起伏的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