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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只山魈的自白

我，山魈一只，餐风饮露，支着一只脚，已经不知道在山中游荡了多少载了。

我是山精，《抱朴子》中说我们山魈性喜犯人，可我天生胆小，只敢远远的躲在树丛茂密处，从树缝中看人。树缝里看人本来容易被一叶障目，可看的时间长了，也难免见识过不少场面。

不知道多少年前，一群衣衫褴褛短布衣的人，手持木枪木棒溃败进了山里，随后被一群梳着辫子的兵丁冲进来屠戮殆尽；不知道多少年前，一群帽上带着红星的人进了山，时而潜踪隐迹，将追进山的敌人绕得晕头转向，时而现出踪影，打得追进山的敌人哭爹喊娘；不知道多少年前，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躲进了山里，被一群头戴精亮钢盔，手端一米多长带刺刀的步枪，叽哩哇啦说着我从来没听过的话的大兵，堵在一个山坳里，现在那里是一个白骨坑……

我见过风雨雷电，见过火与血，见过仇恨，见过相濡以沫。我是山中精，活动范围不过一座山中，可时间线长了，也算有了些见识，这是我为什么对今天进山人懒洋洋的缘故。

今天进山的人是个脸色木然年轻人，独自一个，这在往常，是我不屑于观察的对象。往常晴天的时候，来爬山的人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相携相扶，其乐融融，笑声传到山谷深处，他们相依相偎，耳鬓厮磨，浓情似水，都比这个年轻人有意思。可谁让今天阴雨绵绵呢，除了他，一个进山的人都没有，我也只能将就将就，躲在树丛后瞧瞧这年轻人，打发我孤独寂寥的生活。

山中十几年前为了方便人游览，修了一条青石路，几块碎石一个台阶，错落有致，蜿蜒曲折，直到山顶。

碎石台阶有个好处，不破坏山中景物，还能增添山中意境。但也有个坏处，一下雨湿滑无比，对我这一只脚的更不友好，有一次下雨天我就在青石台阶上滑倒过。

刚进山的年轻人明显不了解青石板路的特点，虽然天上飘着密匝匝的小雨，他还是进山了。有句俗话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看年轻人平平安安登上山顶，我为他感到高兴，他要下山了，我更加来了兴趣！

二、第一次亲密接触

我站在山顶上，居高临下，可雨下得越来越稠密了，并没有“会当凌绝顶”之感。我环顾四周，山里也起了雾，远处风景像被一匹帐子遮住了，我不免感觉到天地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了，一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我才二十多岁，本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可最近常常有这种孤独感。大城市车水马龙，大街上熙熙攘攘，生活在无数的陌生人和半陌生人中间，好像生活在一张网中。我像一条被现代社会捕获的鱼，有时候会奋力挣脱几下，见挣脱不开，也就放弃挣扎了。反而进了渺无人迹的山里，这种孤独感减弱了，我也好似暂时跳出了网中的鱼儿。

我喜欢爬山，爬山是网中挣扎。有时候我好像也并不需要挣脱出这张网，只需要挣脱几下，表示我为自己的挣脱出过力，好像就能心安理得待在网中。

我的爬山经验不少，名山爬过，野山也爬过，土山路攀过，石山路也攀过，可下雨天的青石山路我没有什么经验。我本来上山就晚，下山时间也就更晚了，现在看看天色，留给我下山的时间不多了。按照以往的下山经验，我双脚塔塔塔踩在青石台阶上，往山下快速走去。我不怕下山，上山才难，下山简单。一下雨，山中清泉流水声好像更大了，在我耳边哗啦啦作响，我的脚步声都被流水声遮盖住了。我眼睛只盯着脚下，感觉按照这个速度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下山。我对下山有些急切，脚下有些疏忽，右脚刚踩到下一层台阶上还没站稳的时候，我的左脚就抬起来了，左脚一抬起来，就感觉右脚再向前滑，我的心不由得一缩，好像被一股强烈的失控感和恐慌感攫住，这失控感和恐慌感又是这么熟悉，好像我生活中常常冒出来的失控感和恐慌感，于是，我不自觉的大喊一声——啊！

三、第一次亲密接触之后

嘻嘻！他摔了！我终于看到了我预料的场景！

看！他摔倒的样子多么滑稽！他本来下山速度挺快的，两条腿就是比我这一条腿的利索。可走在这样湿滑的青石台阶上，不平心静气一些，摔倒是早晚的事。他终于“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了！看他！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这个急躁的小伙子！嘴里大叫一声，张牙舞爪，好像要抓住什么来挽救自己，可他周围空无一物，他所能抓住的树杈，都离他几步远，他只能徒劳无功乱挥手臂，嘴里发出惊慌失措的喊叫，重重摔在青石台阶上。

他嘴里骂骂咧咧，刚摔在青石台阶上，就奋力要爬起来，可台阶太滑，他又太着急了，在石阶上打了几个滑才手脚并用爬起来。他看看手上粘上的泥水、石子、树枝，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什么。

四、第二次亲密接触

我太倒霉了！真的！我怎么能这么倒霉！我只是出门想爬个山，怎么能摔成这个惨样呢？可是摔也摔了，爬也爬起来了，再抱怨也没什么用。看看周围天色，雨更密了，天色更暗了，山间的山体与树木好像商量好一样齐齐向我挤压过来，我感觉有些压抑，周围气温也在逐渐降低，我的后背上湿哒哒的，风一吹，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我不敢继续耽误时间，迈开脚接着往山下走。有了刚才那一跤，我吃一堑，也长了一智，不敢走太快，我低着头，看清每一个台阶，慢慢下。尽管心里有些急躁，但我还是尽量控制步伐节奏。刚才是正着身子走，现在侧过身子来，这样脚踩在台阶上是斜着的，不那么容易滑倒。刚才我走起来双臂下垂，现在我展开双臂，往山路一边靠靠，抓扶一些树枝、石壁。

斜风细雨，织成了一道雨幕，将我笼罩在雨幕中，我全身上下整个都湿透了，脸上的雨水也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睁不开。我抹一把脸，低下头，看着向下的山路延展到很远，拐了一个弯，不见了。我深呼一口气，感觉道阻且长，就像我的生活，路程既长好像又看不到什么抵达目的的希望，我有些泄气，又有些沮丧，但又仔细一想，好像下山要比生活更简单，下山终究有一个终点，可生活却不一定有一个目标，相比下山道路的迂回曲折，更难的是生活中的茫然无措。想到这里，我对下山又多了一些信心，低下头，一步一步又往山下走。

人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有道理，自从我小心起来，果然走得稳了。我身心都沉浸在下山的脚步上，侧着身子，一脚一脚踩在一块块凹凸不平的青石上。山路也并不都是规整的青石台阶，有时候会大小石块参差错落，有时候会突然横亘一条流水的浅溪，这时候就需要我小心翼翼，手脚并用。我越走越顺，在风中，在雨中，也不怎么感觉冷了，有种风风火火闯九州的豪情上来，我有些志得意满，逐渐没那么小心了，一脚一脚踩得很重，直到某一脚踩下，向前一滑，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五、第二次亲密接触之后

嘻嘻！他又摔了。

本来看他摔了第一个之后，开始小心起来，用的办法也是行之有效的办法，我都以为后面没有好戏看了。人类有句话说的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下山心切，得意忘形，终于摔了第二跤。

哎呀！这第二跤好像摔得有些重，他再也不像摔第一跤那样利索地爬起来了。年轻又怎样，年轻连跌两个跟头也够呛再能利索爬起来。

他斜躺在青石路上，闭上了眼睛，任由雨水打落在他脸上，汇成水滴，从脸颊上滚落下去，一动不动。

嗯？莫不是摔死了？

良久，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挣扎着坐起，他好像摔到了自己的背，反手摸索着那里，一边摸一边龇牙咧嘴，看来的确是摔痛了。摸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伤势，放下手，开始坐在青石台阶上发呆。

看他这傻呆摸样，我断定他是摔怕了！我趴在树丛里，定定看着他，他接下来会打算怎么做呢？天色越来越晚了，山路越来越模糊，雨却不见停，他又摔了个狠的，现在最明智的就是叫个救援。

他又坐了良久，挣扎着又站了起来，犹犹豫豫着才往下迈了一个台阶，直到感觉踩实了，才又往下迈第二脚，随后他背过身来，我一时没看清他想做什么，直到他双手也按在台阶上，往下退了两步，我才明白，他要四肢并用，像一只野兽一样倒退着下山。

看到这里，我想像我期望的那样嘲笑他，可不知怎的，我笑不出来。人类这个群体，是从几百万年前的猿人进化来的，猿人本来是兽，比我们山魈一族的进化史都长，他们从非洲散播到全球各地，繁衍生息，成了现在的人类。我在想，我看过人类相互屠杀，看过人类惊慌失措，看过人类彬彬有礼、细皮嫩肉，是不是忘了他们祖先野性、勇猛的一面。他们现在看起来虽然体面又整洁，可一但遇到艰难险阻，是不是会触发基因里的返祖机制，激发隐藏在基因深处，来源于祖先的肉体技能和强悍精神，想办法渡过难关。眼下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六、第三次亲密接触

我摔了第二跤以后，虽然勉勉强强站起来，可我的确不太敢往下走了。我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自怨自艾，也顾不得外界风风雨雨了，我摸摸自己背上的骨头，确定没事后，站起来，并不想求助外界，我甚至连外界的那张网都暂时忘却了，眼中只有那蜿蜒向下的青石路了，我那不服输的性子上来了！

我小心翼翼探下第一脚，又探下第二脚，两脚虽然站住了，可我还是不放心。我摔了第一跤后也这么小心，可还是摔了第二跤。在这样的雨天，走这样的湿滑路就是危险的，我再小心也是湿滑。我站在青石路上，茫然地看向黑黢黢的四周，不知该何去何从，是不是找根拐杖会好一些？我在黑夜降临的模糊中转头寻觅，一回头，看到向上的青石台阶，脑中一下浮现出一些动物的模样，狮、虎、狼、狗……我也有四肢啊……我转过身，手扶在青石台阶上，试着往下退了两步，很稳，我还找什么拐杖呢？手臂就是最好的拐杖！四肢并用，很难摔倒，就算摔倒，我由于是爬行姿势，不像原本的仰天摔倒，也摔不出大伤。

我心里高兴一些，手脚并用一步步往山下退，退了不知道多远，天实在黑起来了，我掏出了手机，打开手电筒，将手机塞在袖子里，透出一些光亮，照着路，继续手脚并用后退着前行。

时间长了，手有些疼，手臂也有点酸，我直起腰，将自己双手伸到眼前，手上黑乎乎一片，沾满了山路馈赠给我的一些“礼物”，我倒不感觉有什么气馁，手臂累了就歇一下，歇好了再继续俯下身子退着往山下去。

退了又有一段路程，我的手臂实在太累了，难以继续，但我还想早点下山，于是转过身子，又开始尝试着迈出一个脚——像正常人类那样直立行走，走了几步，我发现还是这样走轻松，又走了几步，平平安安，无事发生，但有刚才两次摔跤的前车之鉴，我警告自己，这种走法还是要小心加小心。等我往下慢慢挪了一段距离，又开始手脚并用往山下退，退一段，手臂累了，再按照人类正常方式下山。我本以为我能这样一步步换着方式挪到山下去，可当我某一次又按照人类正常方式下山的时候，一步迈出，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七、第三次亲密接触之后

他又摔到了！第三跤了！可这次他并没有像第二跤那样躺那么久，他嘴里叫骂几声发泄了一下情绪，很快又爬了起来。他借着手机的光看看自己的左手，手上多了一个长条口子，鲜血洇红了伤口。

他气得又叫骂了几句，将手掌上的血往道旁的树上一抹——这是野兽做法，抬头看看已经若隐若现的山下村庄人家的灯火，手机塞到袖子里，提一口气，转身，俯下身子，双手按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虽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手脚并用往山下退去。

他决不再站起来按照正常人类方式下山，在这暮色苍茫的山中，除了这个年轻人，再无一人，这个年轻人就这样冒着雨，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往山下去，实在累极了，他就在青石台阶上坐一会儿或躺一会儿，也不再站起来走。

我对这座山很了解，我知道他已经快到山底了，但我也知道，今晚不管再发生什么，也不管下山的路有多长，他都能自己下山去，哪怕他要爬到深更半夜，哪怕他要爬到翌日清晨，哪怕他要爬到筋疲力竭。看着他，我记起了他们神话中一个叫夸父的人，追逐太阳，多么愚蠢！这个下山的年轻人我还以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和他们神话里的祖先一样蠢！这些炎黄子孙好像总爱做这种蠢事，哪怕为此献出生命的代价！可就是这些蠢人和蠢人的后代们，生活在黄河边，生活在长江畔，耕田打渔，种黍种稻，种族却一直绵延了下来……

我在胡思乱想着，他动作却不慢，已经爬到山底最后的几阶台阶了，下了这几阶台阶，就是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了柏油马路，能安全的用人类的方式行走而不会再摔倒，轻轻松松走进人类的万家灯火里。

八、山下

下山的过程着实不易，我本来以为我下山后会很开心，但其实我心里不悲不喜。

今天的爬山，我摔了三跤，摔伤了背，摔伤了腰，划伤了手，疲惫不堪。我抬头往山顶上看，只看到黑黢黢一片，模模糊糊。

我没有征服什么的成就感，但能下得山来，我更加不必感到沮丧。

我应当先去一趟医院，修复好身体上的创伤，再来面对生活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