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约翰逊老弟，再次收到你的电子邮件我很高兴，是你的邮件，让我感受到了一个久违的词汇——朋友。是的，朋友，只有你还愿意听听我零碎的絮叨和埋怨……我想是时候告诉你这个让人兴奋的消息了，希望不会令你太吃惊…”

三个月前，

“………昨日，《红手指的契约》在本市××拍卖行拍出天价。私人收藏家竞拍成功后表示愿意无偿捐献给首都博物馆………”

当电视机里播报这则爆炸新闻的时候，我正在桌前吃着早餐。所谓早餐，不过是楼下超市出售的特惠套餐——面包、牛奶以及香肠。我咬了一口香肠，咖喱味的，又喝了一口牛奶，橘子味的，面包则是烧烤味的。这份套餐的好处除了便宜，便是它可以自由搭配选择顾客喜欢的口味。这一点我是十分满意的。对于我这种离乡背井，在外打拼，普通，没朋友，没室友共担房租的打工单身汉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对了，超市还贴心地推出了午餐和晚餐。它们的味道和口感可谓一流，只要我尽量不去想象它们并非由食物原本材料，而是用其它替代物制作出来的，就不会觉得难以下咽。它的廉价也就得到了应有的理解。

电视屏幕上那位竞拍成功的收藏家正在记者的簇拥下做着采访。没有常识中大金主该有的脂肪堆积，反而精瘦的可怜，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目光如炬。我的视线从焦点人物上移开，看向屏幕右上角《红手指的契约》的画面，不禁感慨，即使尘封了将近两百年，居然还能保存地如此完好，封皮上的文字和图画还如此清晰，真是难得。

“……接下来，希望专家学者们能够细致研究，为我们了解两百年前的祖先文化和思想提供新的资料。”精瘦大金主发表完最后的期许，新闻接着转向报道最近发生在西区的一起黑客窃取银行信息的案件。

“糟糕，又要迟到了！”

我摁灭电视，几口吃完早餐，抄起衣架上的外套和背包，急匆匆地赶往空轨站。

透过玻璃，望着远处被空轨轨道切割地七零八落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延伸视野啊，也看不到晨起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整个过程。真扫兴，我从列车窗外收回目光。

列车内的其他乘客都没有我这样闲，有空看不完整的太阳。他们的“太阳”在他们手上。

他们低着脑袋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电子移动设备，如果不是有时他们会用手指灵活地在上面敲击，或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高中生发出哧哧的笑声，我一度怀疑有谁按下了暂停按钮。

我真为他们的电子家庭医生感到悲伤，转而一想又为眼科和颈椎科大夫感到高兴。

不自觉地，我的脑海浮现出新闻上《红手指的契约》的图片。我明白我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联想，毕竟它是这个时代导致的结果。

《红手指的契约》是一本书，是我所生活的时代最后一本纸质书。父辈尚幼的时代，宣告了纸质书的消亡。父亲告诉我，电子书籍在太爷爷那一辈出现，到了爷爷这一辈，纸质书开始逐渐被电子书籍取代。因为一切文字和数据都可以经过电子转化记录，又可以自行处理分析，实体出版社和书店开始破产倒闭。对效率和便捷的需要，使电子书籍的市场进一步扩大，纸质书进一步被挤压。渐渐地，造纸业和印刷业也受到强烈冲击。纸质书在悄无声息中走向了消亡。

“一本都没有遗留下来吗？”

“没有。两百年的时代变迁，足以让一种文化消失。”父亲曾这样告诉我。

我曾一度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当《红手指的契约》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我吞下了刚放进嘴里的整颗牛油果汤圆，还好我的电子家庭医生及时拨打了急救电话，否则我将成为《红手指的契约》问世那天被一颗汤圆噎死的第一人。

我会这么兴奋，也是完全有原因的。

在我们国家，造纸术和印刷技艺完全由政府垄断，国家专门设立了纸质印刷委员会印刷发行少量的纸质刊物。平民当然没有机会一睹为快，那是只有官僚和上层阶级独享的娱乐，并且只有他们才有权利使用纸张和书写。家眷们闲来无事，呼朋唤友，在家中轮流举办写诗派对，用笔在纸张上书写诗歌，诵读欣赏，以彰显她们极富格调的趣味。

触摸纸张，在纸张上写字会是什么感觉呢？一定比敲击键盘和点击触屏的感觉要棒多了吧。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博物馆近距离地观赏一下。

第一次觉得出生于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

当我在电子邮件中敲完最后一个字，快速地浏览一遍错别字，熟练地点击发送，电子邮件立刻被送往我没去过的一个外国地址。

我的心情顿时大好，与人分享好心情的快乐，这个时代的科技没法制造。

这是我和约翰逊结成笔友后，发的第七封电子邮件。

约翰逊比我小，住在另外一个国家的另一座城市，也喜欢听华克斯乐队的音乐。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聊得来的陌生人。即使我废话连篇，语无伦次，甚至不分时间段地发邮件给他，约翰逊都十分有耐心地回复我。

这时代，能听你讲话，理解你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约翰逊就发来了回复：“如果我是你的老板，一定不会雇佣上班时间开小差的员工。”

这家伙开始打趣我了。

“……对于这本书，我听说，是因为被遗忘在书桌的抽屉夹层里才幸免于难。经科考，两百年前，不过一本名不见经传的推理小说，销量只有几千册。不知道博物馆会不会提前公开书的内容呢？如果不公开，我也很想去看呢，要去的时候，叫我一起吧。”

我点开写信模板，开始在键盘上敲击，“真没想到你也会感兴趣。毕竟我身边许多人都认为跟自己没关系。”

“约翰逊，今年你们城市的流行色是什么？我们是紫色。你知道的，我多么讨厌这样。只要新年伊始，电视上报道超级计算机经过推算，选出本年的吉祥色，人们就会疯了一样购买与之同色的商品，不管自己适不适合。我曾因为没有按照流行色穿衣服，竟然被公司拒之门外。你能想象一整节空轨上的人穿同一种颜色，那种可怕的画面吗？我曾对我身边的同事，告诉他们独立个性的重要性，他们居然反过来教育我，说那是由数据分析出来的结果，具有科学性，并且说我性格孤僻，不入流，所以这么长时间才只能是个穷屌丝。”

我感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于是停下，倒了一杯香蕉味咖啡。我喝了一口，感觉情绪稳定了又开始打字。

“上次你发给我的食谱，真是令我感动。我第一次完整看到一盘食物如何从选材，到下锅，翻炒，入盘整个烹调过程，而不是食品工厂流水线制造出来的食品替代物。”

“在父亲十几岁时，家中尚有常年使用的厨房，随着食品制造新科技的出现，人们失去了烹调的理由，只要拨打电话订餐，就会有送餐员将符合你要求的食物送上门。房间建造不再把厨房规划在内。除了世袭的厨师世家，普通人没有人会做饭。”

电子邮件再次被发出，我续了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慢慢啜饮。

午餐时间后的休息时间，办公区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在小声聊天。

“……昨天，他向我求婚了。”

说话声音来自我身后隔板的另一头。我记得那个位置是和我同一年入职的一个女孩。

“可是，我拒绝了。”

我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向我求婚之前，我偷偷地去做了最近流行的基因匹配。”

“结果怎么样？”另一女孩低声说。

“只有40%。我和他的基因匹配度只有40%，这意味着将来我们之间孕育出的小孩，无论智商，情商还是身体素质，都将低于一般水平。你知道这有多严重。科技发展进入超速阶段，世界天天一个样，没有强健的先天优势，他如何面对日新月异的世界，如何在优胜劣汰中坚强成长。”

“……可是你不是很爱他吗？”

“不，与其选择充满未知不确定因素的情感，选择理性的科学才是正道。生存于这个时代的人，这是最基本的意识。”

另一个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在一起九年。九年间的喜怒哀乐，因为一份数据，会不会太草率了？”

“只着眼于眼前，是无法一直幸福下去的。选择在一起必须基于多种因素。我们的祖先何尝没有考量？门当户对、金钱、品性、价值观………只是我们的时代不再需要。我们的智力和发达程度远超过祖先，竞争却也达到顶峰。在未来的时空中争取位置，不被时代淘汰，比那些重要得多……”

在我喝完手中咖啡之前，约翰逊便发来了回信。

我点开约翰逊的邮件，上面写着：“我这里还有《30天法式大餐速成》、《经典四大菜系》、《饮食与养生》、《女性经期食谱》，你要吗？”

三个月后，

《红手指的契约》确定在首都博物馆内展出，我记得和约翰逊的约定，要一起去看这个时代最后一本纸质书。

“我的约翰逊老弟，再次收到你的电子邮件我很高兴，是你的邮件，让我感受到了一个久违的词汇——朋友。是的，朋友，只有你还愿意听我零碎的絮叨和埋怨……我想是时候告诉你这个让人兴奋的消息了，希望不会令你太吃惊…”

点击发送的时候，我人已经到了约翰逊所在的城市。这个计划我预谋已久，每次看邮件的收件地址，我都心痒难耐。

司机将我载到目的地，我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巨型写字楼。

我向前台说明了来意，被前台小姐十分礼貌地请进了会客室。

一会儿，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进来，我直觉他不是约翰逊。

“你好，请随我这边来。”

透过一整面玻璃窗，俯看一层的封闭房间。房间很大，有半个运动场大小。房间里的人身穿白色的特制制服，有的盯着计算机做数据，手指飞快地敲击；有的摆弄着桌上的零部件，在认真地讨论。

“我们都说这是一个幸运的时代。科技制造出食物，引导人们的消费观，深植人类超脱感情的意识。即使现在无法实现，在将来科技也会满足人类的想象力。”站在我身旁一直沉默的男人开始说话，说的内容我一头雾水。

“我一直在想，这个时代人类还有欠缺吗？或者，这个时代的人类欠缺什么？”

男人看向我，向我寻求答案，我依旧茫然，老实地摇头。

男人微笑，“是陪伴，理解，相知，倾诉和聆听。”

“人类征服了遥远的宇宙，却敲不开近在咫尺邻居家的大门；网络将全世界青年连结起来，可回头望着空荡的房间，内心还是无尽孤独和寂寞。”

我打断他，“对不起，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

“我们的公司旨在为人类解决情感需要。”男人完全不理会我，自顾自地继续说：“公司的研发团队研发出一个新的服务项目，制造出能够与人聊天，有理解，沟通能力的机器人，我们给他起名叫做：朋友。”

“为了实验朋友机器人的性能，我们向全世界发出试用邀请。先生，你很幸运，你是这批试运行朋友机器人的第一批试用客户。”

“怎么样，约翰逊很善解人意吧，无论你何时何地想要聊天，他都可以第一时间予以回复，并且不用担心没有话题可聊。为了提高客户的使用体验，试用机器人都配套了个性化的资料数据库。只要交谈两三次，就可以完全掌握客户的喜好。喜欢历史，可以从古聊到今；喜欢音乐，可以从古典聊到摇滚。”

“是不是很完美！”

“先生，三个月的免费试用期已经到了。”

“我们的朋友机器人价格十分划算，还有其他套餐可以供您挑选定制。”

“怎么样，先生，您要不要续约呢？”男人微笑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