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牌闲说

读郑天挺先生的《西南联大日记》,看到教授们通宵达旦玩一种叫做“叶子戏”的游戏,茫茫然不知所谓,查了资料才清楚,郑先生说的“叶子戏”就是打扑克;又读梅贻琦先生的《西南联大日记》,经常见有“看竹”几圈者云,也叫人一头雾水。“看竹”不是王子猷过吴中时,兴之所至留下的典故吗,梅先生怎么还得一圈一圈地看它,这究竟是在干嘛呢?待稍后看过一篇文章才恍然悟知,此之“看竹”非彼之“看竹”,它说的是打麻将。

民国大师古学素养深厚,把玩耍消遣也说的如同“樗蒲锦背元人画,金粟笺装宋版书”,还得需要注疏考证才能读懂,这是真有学问。顺便说一下,“北大舵手”郑天挺先生一惯是品端行正的谦谦君子;而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梅校长其实十分有趣,好酒,每喝必醉;好麻将,逢搓必输。他们都把雅好说的如此隐晦委婉,也不清楚一众“果粉”对此喜见也否?

牌局之上,想必大师们是极较真的,虽未尝有“子曰诗云”之来谈往对,但内心里“寡人有疾、寡人好X” 的理据当是堂皇备置的。读书人嘛,读书人的事,算那个……那个吗?!

不过,牌局似人生,才不论大师与否呢,你我他面对一副牌的嘴脸,是不计学位与学问的。

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起初光会打扑克。因某年有多事之“春夏”,学生们上了街,我等青年光棍闲来无事,就研究如何“看竹”,就学会了打麻将,时常一圈又一圈的乐此不疲。打麻将各自为战,没有打扑克那般团队内部的合作和联手对外的激烈的攻防冲突,少有故事。而打扑克遗下的趣事,那叫一个多。

我的宿舍开始是三个人:我,清华毕业的Q君,淮北煤师分来的L君。清华人确实牛,Q君也的确聪明,感觉大学的舞台小了点儿吧,很快就调去地方发展;L君在校报当编辑,乐在其中心宽体胖,未几即结婚搬出。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后,就成了青年教师俱乐部,一帮人经常在此欢聚,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胡适日记里说他留学时天天打牌,打牌,打牌,真的不是搞笑,那是学子的日常。

有一年有一夜,为看世界杯,日后调到中国矿大的X君备了啤酒约了同好,在我宿舍打扑克消磨时间。X君出身书香门第,他的名字,即是其姥爷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那一夜,现居青岛的C君、居烟台的B君、居苏州的J君、居上海的S君,聚起来边喝边玩,只等世界杯开赛后再来一番饕餮大嗨。

谁曾想,C君B君入戏过早,借着牌局怼了嘴上功夫,你来我往,以致仅言语似已不足以决出胜负,便动了拳脚,把我的两个书架全部搡歪,搞得一片狼籍,X君摇头无语。到今天,C君、B君、J君都是烟火中人,唯S君已成大家,为国内研究海德格尔和尼采的翘楚。

过些时日,移师J君宿舍消遣,为一把牌的风头,互打对门的B君Z君又干上了。B君一米九几的个头,隔着桌子一巴掌呼掉了Z君的眼镜。Z君毕业于南开,有着为XX崛起而如何的DNA,身短气不短,立即绝地奋起一顿猛烈还击,竟然打出了一片太平景象,我们遂又静静地打牌到鸡鸣拂晓。

再往后,体育教研室某老兄迷于牌局,多方忽悠,搞了个全校教职员工"够级“比赛。“够级”是扑克的一种玩法,发源于青岛的远洋海员,盛行齐鲁。1980年,父亲教会我们姐弟几人打“够级”,节日闲暇休班放学,在家里时不时来它几把。所以,对这个赛事我意兴盎然,争做了一个赛桌的裁判,连续数日识见了秀才论剑,确实别开生面。

俱往矣。彼时血气方刚书生意气,虽偶有肢体交流,但牌局上的波诡云谲却是少见。倒是来了地方,经历的一些牌局令人大开眼界也大跌眼镜,领略了什么叫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逢此场面,常常让我想起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卓越的天才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

“猎手已经给你设下陷阱    牡鹿,

森林将为你哀悼。"

那些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人着实令人恐惧,这一类人看重输赢,锱铢必较诡计多端,穷尽一切可能算计他人牺牲牌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厚黑之学修得出神入化。仔细对照体味其官场招数,嗬,一个套路!于是心里就想,咱道业浅,得躲远点儿。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吾师辈夫子庄上峰先生、李毅夫先生,这二位师尊不玩牌不打麻将,他俩下围棋。据说,有段时间着了魔,为落一子,抓得身上少皮木毛血糊淋烂,相互攻诘后立下血誓,谁再找谁将如何如何,咒语里好象还涉及了老天爷。可是,第二天,某一位会再主动捧了棋罐、腆着老脸找上门来,两人没事一样继续手谈。哈!逗逼是吧?其实,那个年代的人,真很平面很透明,不叫你费心思伤脑筋。

打牌本为闲暇时间娱情消遣找乐子,有人偏要搅尽脑汁苦思冥想一争输赢,更有一类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辈,把它当成赌的工具手段,呼朋引伴乌烟瘴气,成徒成鬼,终为正人君子不齿,甚至为法不容,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人生悲喜剧,可叹,可怜,可悲,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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