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终究是登上了钓鱼城。

  八个世纪之前，守城的合川知州王坚也曾像我一样从钓鱼山上眺望这三面环绕的江水。

  不过那时，江的对岸迎接他的，是黑压压的蒙古铁骑。

  这注定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然而无论是它，抑或是钓鱼城本身，居然都只能算得上默默无闻。

  钓鱼城，原名钓鱼山，据说曾有巨神于此钓取嘉陵江中的大鱼，四川大将余玠深知此地之重要性，派遣王坚在此，调集五个县，十七万军民大修钓鱼城，

  然而余玠却没能等到蒙哥汗带兵打来的那一天，功高盖主的他被奸臣猜忌，宋理宗对他疑心重重，传闻他听到消息后大笑，笑得歇斯底里，在场的王坚看着他笑着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扶着石栏杆，向嘉陵江中望去，只觉得倘若有鬼门关，也就是这般而已。

  怒涛滚滚的江水从绝壁下坠而去，城墙耸立于绝壁之上，不过数尺，便是涛涛江水。

  三面环水，背靠群山，王坚就这样坐在自己一手建立的堡垒之上。

  而他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帝国。

  比蒙古帝国的疆域更广阔的，或许只有天空。

  西南方向，蒙古人正在占领穆斯林最后的堡垒叙利亚，处死了最后一个哈里发；西北方向，欧洲还在上一次西征的恐惧中瑟瑟发抖；后来，它的疆域扩展到了三千多万平方公里，比苏联大了一半，已知的人类世界，几乎都被蒙古人纳入囊中，蒙古人的西征是盲人摸象一般的，他们不知道大地的尽头在哪里，于是就一路飞驰，他们灭掉了花剌子模，夷平了撒马尔干，击溃了罗斯联军，已知的人类势力，在十三世纪，没有一个能在这台恐怖的战争机器下走过三个回合。

  无论怎么看，王坚的守城之战都像是送死。

  至少蒙哥是这么认为的。

  蒙哥有自己自信的底气，他统治着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有世界上最好的军队，在多年与宋的对抗中磨练出了最好的攻城技术，而宋朝就像是一座老房子，仿佛只要踹上一脚，就会自然倒塌，而宋朝确实也如他想的一般窝囊，宋理宗凭借自己不大好使的脑子逼死了四川的大将余玠，又拼命向四川守城的将领施压，大量将领在内忧外患下，向蒙古人投降。

  蒙哥傲慢的派出了使者，像他已经操作了无数次的那样，向王坚劝降。

  我站在当年的知州衙门门口，仿佛看到了王坚嘴角轻蔑的笑。

  蒙古使者绝对是个高危职业，至少史书记载，这个使臣被斩首之后扔进了嘉陵江喂鱼。

  蒙哥被彻底激怒了，蒙古人历来只给自己进攻的城市两个选择，投降或者去死。杀掉蒙哥的使者，等于是明着指着蒙哥破口大骂，蒙哥已经把屠城的刀都磨上了。

  此时蒙古是三路并进，忽必烈带两路偏师从江淮南下，临安已经岌岌可危，蒙哥只要攻破合川，等于打进整个四川，南宋本就偏安一隅，这样一来，整个华南都将落入蒙古之手。

  王坚知道，这座城必须守，而且，一定能守住。

  王坚也没有吹牛，他有自己的底气。

  钓鱼城可不止有天险，王坚也不止有一股胆气，他将两侧的城墙插入江中，称为一字城，蒙古的铁骑不习水战，围城后也只能在陆路进攻，而在险阻的山上，蒙古的一切攻城器械都失去了作用，相当于在小巷子里拿着大刀，怎么也耍不开。

  王坚赌的就是自己的城楼。

  古代的中国人实在是太擅长守城了，无论是战术还是技术，王坚都有信心将蒙古人守在成都平原之外。

  但蒙哥从没想过失败。他的军队被欧洲人称为上帝之怒，在他眼里，钓鱼城只不过是又一座要被攻陷的城池。

  然而上帝之怒来到钓鱼城下，上帝的心态却仿佛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二

  1259年正月，蒙哥毫无顾虑的下令攻城。

  然而他很快就遇到了麻烦。钓鱼城有八道城门，但城门里外都是仅容一人通行的山路，盘曲如同长蛇，我拾级而上，来到了钓鱼山的最高处。

  这里可以看到钓鱼城城墙的全貌，蒙古人当年只能架着最原始的云梯向上攻城，而宋军对付这种战术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他们甚至能轮班值守，一堵不起眼的石墙，一条宽阔的大江，他们竟然真的拦住了蒙古人的第一轮进攻。

  不，不是第一轮。

  1259年二月，蒙古主力抵达城下。

  二月三日，蒙哥亲自率领攻城，不克；二月七日，蒙军攻击一字城；二月九日，蒙古猛攻镇西门，又不克。

  蒙哥已经失去理智了。

  不，没有一座城池能在蒙古人的仇恨里活蹦乱跳！

  他下令攻击全部城门，王坚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蒙哥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灭宋大计已经在他眼中的弹丸小城前耽误了四个月。

  四月份，合川阴雨连绵。

  四月二十四，蒙哥再次下令进攻，在大雨中，他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我站在一字城的入口处。

  王坚亲自率领八百敢死队，将一度攻上城楼的蒙古人赶回城下。

  如果当年钓鱼山上的巨神没有将大鱼钓起，恐怕蒙古人都成了大鱼的美餐。

  转眼就到了五月。

  我去时正是夏天，重庆的夏天名不虚传，日光照在人身上如同火烧。蒙古人抵挡不住炽热的烈阳，况且，此时瘟疫开始发威了。

  四川有山神庇护，这似乎不是虚言，历史上喜欢和四川打持久战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蒙古人不攻城，王坚可是要出城了。

  他做出了一个震惊天地的决定：夜袭蒙古大营！

  这六个字即使今天我只是将其写下，也感到汗毛直竖。

  这个时候，宋朝终于醒悟了。

  重庆不能丢！

  大军正在向钓鱼城赶来，这个时候，聪明的战略家该改变战术了，蒙军大将术速忽里建议蒙哥派人把钓鱼城死死围住，然后绕过合川，直下江南。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战术，在坚城下屯兵是大忌，蒙古擅长的是平原战斗，何必和王坚在这里死磕呢？

  但蒙哥已经愤怒的听不进正确意见了。

  他骨子里是个骄傲的蒙古人，他看不起宋朝人的软弱和迂腐，他打了一辈子仗，实在是没有见过这么硬气的对手，他一定要和这个叫王坚的汉人分出个胜负。

  只可惜，撞了南墙，回头就晚了。

  蒙哥的想法也很简单，我打不下你，我还困不死你吗？

  王坚的想法更简单：你真的困不死我。

  六月份，王坚命人扔下两尾大鱼，十几张大饼和一封信。

  “尔等再围十年，城亦不克。”

  还是一样，他没有吹牛。

  钓鱼城里有十三个池塘和九十二口井，城里和山麓上还有大量的耕地，如果真的要把宋军困死，只怕要困到二十一世纪。

  蒙哥又气又恼。

  他做了一个改变了世界历史的决定。

  他想看看钓鱼城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命令修筑一座高台，不过这个事情被王坚知道了。

  我眼前浮现出王坚轻蔑的笑。

  蒙哥很显然不知道当年耶律休哥是怎么死的。

  七月份，蒙军高台建成，蒙哥登上了高台。

  他等来的是如同雨点一般的飞石。

  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倒在了宋军的一块石头下。

  当月，蒙哥死在了重庆的群山深处。

  关于蒙哥的死有很多说法，蒙古自己的记载是病死的，不过从他没有留下遗嘱这一点来看显然相当不可靠，毕竟，没什么疾病能让人连立遗嘱的时间都没有。

  蒙哥死前留下了一句话：“若克此城，当尽屠之。”

  然而他和他的继位者都没能等来破城的那一天。

  蒙哥死后，蒙古帝国逐渐瓦解，忽必烈的大军本来已经兵临长沙，而西部的旭烈兀离彻底灭亡伊斯兰文明也只差临门一脚，蒙哥一死，蒙古又回到了争抢大汗，纷争不休的状态，

  蒙古帝国的扩张随着蒙哥的死走向了终结，欧洲不再终日惶恐，伊斯兰文明得以苟全。

  从这个角度来看，钓鱼城绝对是一个不输于都江堰的伟大工事，它们一个防住了水患，一个将上帝之怒平息。

三

  很可惜，我并没有在任何文献里找到一张王坚的画像。

  这位改变了世界历史走向的中国人只留下一个名字，一座城池，其他的什么都留在了嘉陵江呼号的风声之中，让人猜想

  钓鱼城里有一个小小的纪功碑，其中王坚的名字已经被磨蚀，几乎辨认不出。

  钓鱼城之战几年后，王坚被奸相贾似道猜忌，郁郁而终。

  他最终也没有倒在蒙古人的刀下，反而被宋朝又一次自毁长城式的举动所毁灭。

  南宋投降元后，他的部将王立和张钰坚持反抗，而忽必烈硬生生没有将这座坚城啃下，钓鱼城真的成为了元朝军队中一个令人恐惧的神话。

  后来的历史，史书中只有几笔。

  张钰被俘，在押送途中，用弓弦自缢殉国。

  王立与钓鱼城军民枯守孤城数年，由于大旱，粮食不足，民众以吃树皮野草卫生。

  王立得到了忽必烈的特赦。

  忽必烈被深深的震撼了，他无法想象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为之效忠的东西已经毁灭，然而他们仍然在坚守，枯守一年又一年的孤寂，凭借着一座弹丸之城，对抗一个横跨万里的帝国，他敬畏，他恐惧，他喜爱这群人的勇敢，他承诺，开城之后一人不杀。

  1279年，王立开城受降，蒙古使臣毕恭毕敬的从他手中接过合川的知州大印。

  此时距离南宋投降已经三年，距离钓鱼城之战已经二十年

  受降之日，王立与三十二位自少年就驻守钓鱼城的将领一起在主城上自尽，以身殉城。

  王立自杀的消息传到了大都，让两个人扼腕叹息，一个是忽必烈，另一个则是文天祥。

  我回身望着钓鱼城的城楼，试图从这死硬的城里，扣出一点王坚的模样。

  渐渐的我有了想法，他也许是一个剑眉长须的文将，一手执剑，在我心中，他的另一只手应该持一根钓鱼竿，静静坐在孤城之上，垂钓着敌人，垂钓着自己的坚守。

  可惜他的面目依然是模糊的，我无力去想象这样一个人应该有什么表情。

  我感到一阵名为敬畏的情感，我深深向钓鱼城鞠了一躬。

  我的身上既有蒙古人的血统，也有汉人的血脉。

  这是一个蒙古人替他的先祖向对手传递的最真挚的敬意，也是一个汉人对于一位孤守一隅的先贤最真挚的敬意。

  在我心中，王坚不会向我回礼，的确，他就应该这样坐在自己一手塑造的奇迹上，就这样望着涛涛嘉陵江，背向群山，独钓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