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遇见既荣幸。第二十章。永久性抛弃。
2004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刘翔成为第一个夺得奥运会田径项目的中国冠军。欧洲杯爆冷门希腊夺冠,扎克伯格成立Facebook。淘宝开始将我们带入电商零售时代。那一年王菲发布了新专辑《将爱》。同时出现了一批网络歌手。马加爵案轰动全国。
我又给爷爷那一面“荣誉墙”上添了一张新的奖状。“庆功宴”还是在爷爷家举办,妹妹已经开始吵着要酒喝了,爷爷用筷子沾一点酒让她舔一下,她学着爷爷喝酒时的表情也呲牙咧嘴,逗得一屋子人大笑。母亲说让我下午去一趟外婆家,外婆说想我了,还让我在外婆家住几天,反正已经放寒假了,满足一下老人想念外孙的心情。
我提着一大包吃的用的来看望外婆外公。他们俩还是一如往昔的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干净的老式木制床上铺着大朵艳丽牡丹花的床单,见我来了摸着我的胳膊一直问冷不冷。他早已为我做好了新的棉袄,针脚依旧细密,缎子的面纯棉布的里,当年的新棉花续起来的胎,穿在身上暖融融的。
“姥姥。我同学现在都不穿棉袄了。你以后别做了。还是留着棉花给娃娃做吧。”我把棉袄脱下来,放在床上。
外婆拿过来叠了一下,“你这孩子懂啥啊。就你身上穿的这个毛衣,这么薄能有姥姥给你做的这个棉袄暖和啊。早上起来上学多冷啊,冷风往脖子里钻,你看这领子姥姥给你加高的。你出门的时候穿上啊。还要开学了也得穿,咱们这过完年还要冷好一阵呢,你别光想着好看,跟别人学。你看看现在像你们这般大小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那股子俏劲哟,大冬天穿的那么薄还敞着衣服,拉链都不拉上。裤子上还要破俩洞,露着膝盖!家里人也不管管。你可别跟着学啊。”
外婆在我耳边絮叨这些的时候,我脑海里居然浮现出仲律言的音容笑貌。他不就跟外婆说的一样吗。不管外面多冷,一条破洞牛仔裤,上身一件羽绒服,永远不拉上拉链。
可能是期末考试之前的学习力度太大了,这一放假我需要尽可能的释放自己。无拘无束的感觉真好,有外婆的疼爱,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让我靠在床上,沉沉睡去。外公依旧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烟。外婆走过去一把掐了烟头,狠狠白他一眼。
“抽啥抽!孩子在里屋睡着了。电视关了!看一天了!不嫌烦!去厨房给我收拾鱼去。晚上做鱼吃。”
在外婆家我的感觉是最安逸的。朦朦胧胧里我听到有客人来了,防盗门开关的声音打扰到了我,睡眼惺忪,看着墙上的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夕阳照在墙面上有蛋黄色的余韵。
“哎!师娘,家里有人啊?”
“是一莳来了。这不是放假了吗。我叫他来住几天,想孩子了。”
原来是小果子叔,每年过年之前都会给我外公送年货。
“哎哟!我听桐熏说了,今年这孩子考的又不错。这一天天的光在我面前炫耀。”
外婆明显得意起来。“你们家的也挺好的啊。高高壮壮的,这大小伙子一看就喜人。”
小果子叔叹口气,“啥啊。学习一塌糊涂,光长得高了又啥用啊。本想着让他打篮球呢。别提了,体力还不行。比不上人家。在家也不听话,让他妈给惯坏了。我琢磨着要是考不上高中就送他出国吧,现在都流行出国嘛!我打听了一下只要外语过关就行,这不给他报了英语补习班,专门针对出国的。让他好好学,出国吧!”
外婆一下子又羡慕起来了。“哎哟!这出国可是好事啊。还得是你啊小果子。你有实力啊!”
外公给小果子叔点上了一根烟。爷俩开始唠嗑。
“师傅。你猜猜我前段时间碰上谁了吗?”
外公又给小果子叔倒茶。爷俩还互相请了一下。
一口茶下肚,又吧唧了一口烟。吞云吐雾间,外公回了一句。”谁啊。你给说说呗。”
小果子叔凑了过来,“强子!现在也混出来了。开了一个汽修厂,听说还要包块地,要大干了。”
外婆听了一嘴,连忙走了过去。“谁?你说谁啊?”
小果子叔翘起二郎腿往沙发上一靠,“一莳他亲爹啊。当时桐熏不是找他要一莳的户口嘛。问他有什么条件。他说了想要转孩子户口可以,跟着桐熏的姓也可以。但是要给十万块钱。这不桐熏给了他十万块钱才给一莳办好的户口嘛。有了这十万,强子才开的汽修厂。这两年混的不错,也开上车了,手底下雇了几个工人,现在他当老板了。跟那个二婚对象又生了一个儿子,都快上小学了。”
外婆越听越气,“哟!这是又有儿子了。还当老板了。他咋当的老板啊,还不是靠卖儿子的钱嘛!对了你咋知道的啊。你问他了?”
“刚进腊月的时候,我不是有批建筑材料往河南送嘛,那辆拉货的车坏在路上了,刚好离着m城不远,就跟附近村里的人打听哪里有修车厂。正巧一个过路的卡车司机看到我们了,给了我一个电话。打了电话修车师傅一来,我看面熟,他一边修车我一边跟他聊天。才知道,没外人啊。丽韵当初跟他结婚我不是去参加了嘛。我说面熟呢,他看我也面熟。聊到原先的老货运公司了,我说你认识佩强吗?他说他就是。我说哎哟,你这变化可不小啊,胖了也老了。他说这两年挺累的,开了汽修厂,家里老婆又生孩子。全是他一个人忙活。”
说完这些,小果子叔叹了口气。
外婆追问,“他没问一莳啊?”
小果子叔醒了醒神,摇了头。“没。人家已经彻底放弃啦。现在也是老婆孩子一家子过的挺好。我也没透露什么。修好车给了钱,我们就走了。”
而此时的我,已经被他们的谈话彻底摧毁。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我跟亲生父亲在次见面的场景。我从心里其实早已经把他排除在外了,我也不希望他对我还有没有感情,只是我想要“赢”的心态,像是一砖一瓦日积月累支撑着我走到今天,那个城堡我躲在里面感觉很牢靠。我会对他说是我不要你这个父亲了,而不是他不要我这个儿子。我要理直气壮的赢他一回,对着曾经欺负过我的堂哥表姐们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个大家庭。当我衣锦还乡的时候我要以盛气凌人的态度来面对他们。而今天,我才知道,我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十万块的“价格”给卖了。原来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可怜人。我的手指抠着墙壁上的白色刮瓷,指甲里全是粉末。
“哎。气死我了。行了。小果子今晚上陪着你师傅喝几杯。我去给你们备菜去。哎哟这都快五点了啊。一莳还在里屋睡着呢。我先去看看。”
当外婆看到里屋中我正在泪流满面的时候,她惊了。墙上的白皮已经被我抠下了手掌大小。
“一莳!你咋了?”外婆捧起我的脸。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凭着记忆来到门口,夺门而出的时候,是外公外婆的呼喊声。
“一莳!你去哪!回来!”
我穿着拖鞋,踩在雪还未干的路上。擦干眼泪,让寒风侵袭着脸庞。我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感觉,整个身体全被大脑扰乱着,脑子里全是童年那些不好的回忆,爷爷家的冷嘲热讽,亲生父亲的无情。堂哥表姐的欺负,以及那些所谓亲戚加枪带棒的话语,就跟这寒风一样刺骨。耳边是汽车的鸣笛与叫骂。
“疯啦!不要命了!撞死你这个死孩子!”
我好像跑了很久很久,一向没有运动细胞的我开始恶心干呕,心脏跳动的声音充斥着耳膜,只感觉胸腔里有撕裂般的疼痛感。没想到我居然跑到了西郊的大桥上,桥下是贯穿城南城北的湖心公园。这天又要下雪了,有细碎的雪片像皮屑一样落下来。我来到大桥下面,防腐木的走廊上有几杆昏暗的路灯。我依靠在其中一杆路灯下,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双脚冻得麻了,棉拖鞋已经被路上的积雪打湿。而我却不想回家,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
家里已经乱作一团,母亲跟外婆焦急的坐立不安。
“妈!这可咋办啊。要是有个好歹!我这条命也就到头了!”母亲已经失去了她的优雅。跟外婆撒气。
“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他早就醒了。我也不该问小果子那些事的。”外婆不住的自责着。
爸爸打电话给厂里的员工,让他们没事的都到厂子里集合,帮助找我。几十号人开始在z城寻找我的踪迹。姐姐也给他的那些弟兄们打了电话。风雪中一声声呼唤,回荡在z城的大街小巷。
“闻笑笑!你弟可以啊。还会离家出走呢!”仲律言跟我姐一组,他们骑着山地车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穿梭着。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闹着玩。我弟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家这个年就别想过了。你要是还有点善心就好好帮我找。我先谢谢你啊!”
“我怎么没善心了。一接到你的指示我这不立马出现了吗。再说了,离家出走的可是我大哥啊。哎!对了。你弟平时都喜欢去哪啊,咱们也不能这么漫无目的的找吧。”
我姐停了下来,开始在脑子里搜索,“我去哪我弟就去哪。像是网吧音像店刚才咱们也找过了。他的几个同学家也找了。他能去哪呢?这都好几个小时了,他没穿鞋没穿外套也没钱,他能去哪啊!这死孩子!脾气啥时候比我都大了啊。真是的,找到了我得打他!”
虽然嘴上生气,但是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转动了。必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感情这东西就是奇怪的无法让人去形容。
“哎!要不咱俩分头找吧!你去南边我去西边。我去大桥那边看看,再远他还能跑到火车站啊。我顺着大桥找找看。一小时后咱们在学校门口集合。”
仲律言提议他跟我姐分头找。他去了西边,一路上他左顾右盼,洋洋洒洒的雪花影响了他的视线,他伸着脖子往路边观望着,雪花从他脖子的缝隙里钻进去,他冷的不停的抖动身体。来到大桥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整个桥面被雪花覆盖,平整的像是刷过银粉一样。“下去看看吧。会不会躲下面了。”
他将山地车倚在大桥的栏杆上面,往桥下走去。因为湿滑,他在阶梯上踉跄了一下。声音太大我循着声音起身,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风雪中朝我走过来。桥洞下视线不好,我撒腿就跑。
“哎!别跑!”
刚穿过桥洞。漫天飞雪刺激着我的身体。在应激反应下我咬了他抱住我的手腕。
仲律言从身后死死的抱住我,我被他架在半空,我瘦弱的身躯根本不足以对他造成任何威胁,已经失去理智的我谩骂着,叫喊着。空中落了好几片雪,落进我嘴里呛在嗓子眼里,我开始咳嗽。
“把我放下来。”
“你要是不跑了。我就把你放了!”
我选择停止挣扎。我像一只被猎犬叼住的兔子,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垂死的松懈了全身的力气。
我蹲在雪地上把头埋进双膝中。他看到风雪顺着我的后脖颈钻进我的身体里。他便脱下他的羽绒服给我披上。
“你挺彪啊。大哥!你看你给我咬的,都出现血印了。我发现我可能前世欠你们姐弟俩的。都得在我身上留点疤才行是吧。行了!走吧。别跟这拧巴了。你们家都炸锅了,你姐都哭了,吵吵着要揍你呢。”
说话间他蹲下来,捏着我的耳朵将我的头提起来,泪眼婆娑得我让他的心瞬间疼了一下。昏暗得路灯下,雪片落满了我的头发上,一双被泪水覆盖的眼睛,一张不断抽搐得嘴,以及弱小的被寒风侵袭抖动的身体。他将我抱住,用力的将我抱起来,我们互相紧拥着回到桥洞下面,我第一次去拥抱一个陌生的身体,我拥抱过外公外婆,拥抱过爸爸妈妈,拥抱过姐姐妹妹。对于他们的身体我熟稔的没有任何波浪,而仲律言,他的身体让我感受到一种力量与安全。我像是抓到了海洋中的救生圈一样,可以暂时飘流在这一片寒冷的汪洋之中。我不说话,在眼泪被冻结的时候,我将羽绒服还给他,他又推给我,继续用他的臂膀将我搂住。
“回家吧。没有任何痛苦是消化不了的。伤害你的人其实并不会让你痛苦至此,是你自己没有打败自己的心结。纠结是没用的,你只会让关心你的人跟你一样痛苦。这样伤害你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又被扩大了。停止被他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自我折磨。”
我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那种少年形而上的奔放爽朗。像这寒夜里的一抹火光,让我沉醉。他的怀里很温热,温热到我无法自拔。心中有了杂念,居然想再贪恋一会他的体温。因为太冷了,冷到我的骨子里。我的颤抖让他再一次紧紧抱住我。我蜷起双腿去依靠着他。
我们的身体在着广袤的天地里,融为一体。
他说,“走吧。我带你回去。”
我坐在他的山地车前梁上,他附身为我遮风挡雪。我缩在他的胸膛下,看着前路漫漫,这一城的风雪已经把人烟驱散,彷佛这座城只有我们两个。
慢慢的前行,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