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瀚宇也是聪明之人,怎会没想到傲穹此举可能有诈呢?只是多年来尘封心中的痛苦回忆,在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时刻突然被提起,突然听到失踪多年情人的音讯、突然知道当年离开时她怀了孕、突然知道情人的死讯、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突然、那么地出乎意料,突然到即使明知有诈、即使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留下过什么信物,骨肉天性的本能,还是让瀚宇不由自主地,接过傲穹投掷过来的东西。
为了接住信物,瀚宇左手一提,整个左胸顿时露出破绽。傲穹等待此刻已久,早已暗中聚气于右掌,趁此空档,飞身向前一扑,倾全身之力将右掌击于瀚宇之左胸。傲穹知道这是他唯一机会,下手完全没有任何保留,势要将瀚宇击飞老远,远离自己儿子身边。
傲穹确实达到目的了,又快、又狠、又准地出击得手了,瀚宇远远弹飞出去、直横过了数十丈之遥,越过了翼云峰的峰缘、沿着无情的崖壁,直直往万丈深谷下坠落……
傲穹偷袭得手,内心得意万分。然而,他的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因为接下来他居然看到,李逸的身子,也跟着腾空飞起。李逸的腰,竟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似地,当下引领着整个身躯飞了起来。
李傲穹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那是淬火精钢丝!
林萌萌为了防止儿子在瀚宇与傲穹两人谈话间,找到机会脱逃,事前已将缠在儿子身上的淬火精钢丝,转系于瀚宇右腕上,淬火精钢丝丝身极细,就算放在眼前也要细瞧片刻才能得见,更何况刚刚两方中间,还隔开了一段距离,傲穹根本没注意到淬火精钢丝的存在,待到儿子身子被牵引飞起时,才惊觉情况不对。
傲穹惊恐无比,急忙向前奋力一飞身,想要抓住儿子衣角,却还差得远,儿子已飞过峰缘,傲穹怎么碰也碰不着了。
瀚宇与李逸身处之位,距离翼云峰缘尚有数十丈之遥,要摔飞出这么远的距离出到峰外,需得遭受到极大的冲力才有可能。
瀚宇身为傲穹师兄,拜入天纵行者门下时日早于傲穹几年,论起功力深厚程度,还在傲穹之上,要让傲穹逮着机会给予如此重重一击,本是绝无可能。
但今次景况实在太让瀚宇心惊神失、理乱智昏,加上傲穹最后一着诡计顺利诱他上当,这下居然让瀚宇全无防挡地,受下傲穹这当胸一掌。
傲穹为了儿子安危狠下重手,这一击不单单是他十成实力,更是危急存亡之际,激发出来的十二成功力,其威力之雄,比起傲穹此生曾经出过的任何一击,都还要强硬、还要凶猛、还要狂霸!
也就因为瀚宇全然地无防、傲穹绝对地强攻,这道劲力才势足以让瀚宇远远飞到峰缘之外,连带着把李逸也一起拉走。
当场傲穹悲愤难当,目望着儿子下坠的身影,惊吼道:“逸儿,逸儿!” 没一会儿,李逸的身影已消失在深谷岚雾中。
没了,儿子没了。
傲穹颓然坐倒在崖边,方才讲话时的狂傲、偷袭得手的喜悦,刹那间烟消云散,留在心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悔恨自己竟亲手把儿子打下山崖。
“逸儿、逸儿!”
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叫的是这令傲穹心痛的名字。
傲穹回过神来,往身后望去,只见妻子林萌萌急奔而来,跌跪在自己身旁,面对着山崖不住哭喊着儿子之名。
萌萌怎么会在此刻出现!?
霎时间,傲穹好像明白了其中关联,站起身来厉声疾问道:“是你!是你把儿子交到那家伙手上的!淬火精钢丝除了你外没人做得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到底存着什么居心?我是你丈夫,逸儿是你儿子啊!”
萌萌早已涕泪纵横,也跟着站起身来,对着傲穹悲痛泣诉道:“是!你是我丈夫!正因为你是我丈夫,我更不能眼看着你危害天下人而不阻止!”
傲穹狂怒道:“为了阻止我?连儿子的命都要赔上?好了,现在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你让我更恨天下人了,我恨为了让天下人活命,得要拿我儿子的命来换!” 语毕,傲穹转身面对着山谷咆哮道:“现在我儿子死了,没得换了,我要以天下人的命来抵命!”
萌萌听到丈夫言语,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砸了,傲穹现在变得更疯狂了。瀚宇死了,儿子死了。现在还有谁能阻止这头疯狂的野兽?
望着丈夫的背影,萌萌轻步往后退走了几步,边退边道:“现在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法改变你了?”
傲穹吼道:“你还要说什么?儿子都被你害死了,你还能说什么?”
萌萌暗暗抽出了腰间短剑,说道:“我想说…… 儿子这条命,我替天下人赔给你了!”
萌萌说完,以两手握持着剑柄,奋力往自己右下腹猛然一刺,顿时血流如注,一片鲜红颜色染满剑身周围衣衫,萌萌惨叫一声后身子便倒卧在地。
傲穹回头见着妻子这般激烈举动,再受惊恐,慌忙奔至妻子身边察看。
冷不防地,萌萌原本侧倒着的身躯突然翻正,怀中袖剑现出,一把刺进了刚凑到她身边的傲穹其胸膛正中。
傲穹哀嚎一声,先是脸露痛苦之色,接着面容在下一刻转成哀戚,傲穹望见了萌萌自刺的那一剑,直入她腹中极深,眼看是没得救了,但只要剑不拔出,还可多撑一阵,也因此方才她能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偷袭傲穹。
眼见妻子命在旦夕、片刻将绝,傲穹感到一阵心痛如绞,哀沉道:“你真的那么恨我?恨到要用自己性命来诱杀我?既然要杀我,为什么不狠狠对准我要害下手?你可知你这一剑再往左偏个几寸,立时便可要了我性命。”
萌萌气微语弱、时断时续地说道:“你真以为…… 我恨你么…… 你真以为…… 我能狠心…… 看着你死吗…… 会弄到眼前…… 这般田地…… 都是我的错…… 都是因为…… 我太爱你了…… 我无法…… 无法看着你死…… 看着你被杀死…… 所以…… 才想出…… 这个方法…… 希望能…… 唤回你…… 但我…… 终究…… 还是失败了……”
傲穹听闻了妻子临死之语,一时间脑中连闪过了无数画面、无数想法。突然之间,傲穹似乎明白了妻子话中的深意,激动问道:“你说,你说无法看着我死?你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在决斗中,被师兄杀死,所以才想到利用儿子,来阻止这场决斗的对么?你是因为始终下不了手杀我,所以才把剑刺偏了的对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不是为了天下人,你是为了不想我死,不想我死!”
萌萌用着微弱渐弱的声音道:“早在…… 早在…… 你开始性情转变…… 的那几年…… 我就该…… 找机会…… 杀了你的…… 那时你还没…… 疏离我…… 我有很多机会…… 可以下手…… 可是我…… 我没办法…… 我真的…… 很爱你…… 一直都是如此…… 眼看着我的自私…… 我的纵容你…… 让天下人陷入痛苦…… 我却什么也没做…… 当知道瀚宇大哥…… 要与你一决生死…… 我想到的却是你可能会死…… 不可以的…… 我一定…… 要想办法阻止…… 你不能死的…… 只要你活着…… 有一天…… 你一定会…… 回心转意…… 虽然天下人…… 都不相信…… 我却一直…… 一直相信着…… 一直等着你…… 等着你回头……” 言至此处,萌萌勉力吞了一口口水,呼吸呈现愈来愈辛苦的模样。
傲穹心如刀割,悲伤万分道:“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我明白…… 你说的我都明白……”
萌萌摇头道:“我一定…… 一定要说…… 再不説…… 以后便没机会了……”
萌萌顿了一顿,努力地吸了一口气,续道:“我只是想…… 阻止…… 阻止你被杀死…… 没想到…… 没想到…… 我做错了…… 错得离谱…… 害了儿子…… 害了大哥…… 眼看…… 接下来…… 就要害到天下人了…… 没别人能制住你了…… 只有我了…… 我一直亏欠…… 亏欠天下人…… 我的自私不能再继续…… 害他们下去…… 我在你身上…… 刺的这一剑…… 是我…… 为他们刺的…… 是我…… 还给他们的…… 可是…… 可是不够…… 还得不够…… 因为我…… 终究没能…… 狠下心…… 下手…… 杀了你…… 从头到尾…… 我都是这样…… 自私……”
傲穹用力地摇了摇头,急道:“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你这样的!”
萌萌气若游丝道:“天哥…… 当夫妻…… 这么久了…… 我从没…… 求过你什么…… 现在…… 我求你…… 求你放过大家…… 求你带着…… 你那些人…… 离开…… 离开中原…… 我们夫妻…… 欠天下人太多…… 我只希望…… 再…… 别再欠下去了……” 辛苦地说完了这一段话,萌萌似乎已把全身力气都用尽了,头往下一垂,没了声音。
傲穹悲痛莫名、伤心难止,萌萌的这一番临死告白,让傲穹明了了妻子长久以来对自己的深情,让他惊觉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无情。
萌萌的每字每句,都直入了傲穹心中,帮他找回了遗忘在心底深处,失落已久的某些东西、某些感觉。
傲穹紧紧抱住了萌萌尸首,全身颤动不已、双目泪水奔流,他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道:“萌萌,你醒过来,你醒过来我们一起回去!回去以后我会每天陪你,每天都陪着你!萌萌…… 萌萌…… 萌萌……”
此时此刻,在翼云峰上的那个男人,不是一个狂徒,而是一个深情的丈夫……
九星山山脚下,那片茫茫荒野,不同于平素的悄静,此时却是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苍冥教教众与中原武林正道,这一刻正交战到了最高峰。千余人马刀来剑往,天上飞身、地上横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战意、杀气、血味,到处可见横飞的断足、残手、削肉、离骨。
骤然间,山脚下的人马停止了战斗,只因他们望见了一个人影缓缓走下山来,那人的步伐如铅般沉重,面色却更如灰槁般凝重。他,是苍冥教教主傲穹,是胸前染血一片的傲穹,是怀中抱着一具尸身的傲穹,那具尸身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妻子,苍冥教教主夫人林萌萌!
站立较远之人,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闻山脚下人马忽地止住了争斗,也跟着接连停下了攻势,转头往傲穹所在方向望去。一时间,千余人马动作皆为之停顿,没有了刀光剑影、没有了喊打喊杀,整个画面近乎静止、整个气氛肃闷得令人难以呼吸。
傲穹将妻子尸身以左手抱持怀中,跟着右手一举,喝令道:“苍冥教教众听令!即刻退兵!” 这一喝声洪语响、威势十足,傲穹面沉、神凝、目光凌厉,在场众人无不闻而生畏、望之胆寒。
苍冥教教众见着此景、听闻此令,皆感诧异非常、错愕难名,完全无法想象在翼云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傲穹威仪所及,苍冥教教众岂敢不从?
纵然情有千般不愿,身子却也都不由自主地听令行事,一一开始收回拳脚、藏好兵器,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苍冥教副教主楚念殇心有不甘,大步迈向前去,欲质问傲穹为何下达退兵命令。
楚念殇还未张口,傲穹已知他想说些什么。傲穹的双眼直朝着楚念殇投射去两道冷森森的目光,利如刃、寒如芒,饶是楚念殇这等凶狡枭雄,居然也被瞧得身躯不由得一阵颤动,当下居然闭口无语。
只听傲穹厉声喝道:“我是教主,我说退兵,谁敢不退?”
楚念殇虽然不知峰上发生何事,但见着教主夫人的尸首,加之傲穹阴狠森冷的眼神,他自然也想得傲穹定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心念一转,深觉此刻还是莫再多生事端为妙。
当下楚念殇不再争辩,而是带着一脸闷郁的面容,混入了苍冥教教众中,一群人向着北面逐渐退去。
眼见教众已差不多退尽,傲穹将萌萌尸首抱在怀中,身形一跃上了马背,随在苍冥教众队伍后头,缰绳一持,正准备驾马离去。
武林盟主张遵道因为始终不见瀚宇下山,疾声追问道:“且慢!瀚宇大侠呢?他今日与你相约在翼云峰上决斗,现下怎么只有你出现呢?大侠他人呢?”
听到瀚宇之名,傲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熊熊怒意:都是他!如果不是那家伙因为怕死而答应拿逸儿要挟我,萌萌和逸儿也不会死了!都是他害死了我妻儿!”
对于张遵道的问题,傲穹连头也没回,口中呸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们的大侠,已经死了!” 语毕,傲穹缰绳一提、驰马扬土而去。
众武林正道人士,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全然不知该要作何反应,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苍冥教教众渐渐退去,个个面面相觑、张口结舌,竟无一人上前追击。
一场正邪大战,到头来居然是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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