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醒,听见外面有风,不小。山后老树两个大枝交错缠结的磨擦声,呲呲咛咛,扭得人心疼。
快四十年了,多少次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先前,疑心这是旧时饥寒长道上走不到头的穷苦人,后来化成这山间寒树,不想白日说苦,忍不住在夜晚叹息,喊出。就让他们呻吟吧,心苦总得有出泄的通道,否则会被憋死。
这些年,听到这声音,我总是觉得那是韩报春关节的摩擦声,一声声,一次次,一阵阵,他好像疼得咬牙,但从没出声。他后山老屋,夏天还好,严冬冷气抬床,可如何抵御这黑暗里的漫长的锥心之痛?
拿起电话,拨了三次,又挂断了。
2.总觉得窗外立着一个人,黑咕隆咚地一长条。他每到夜晚就准确站在那里,天明自然消逝。
当然不是鬼。或许连人也不是。但我分明地感到,真有一个他,守护一个我。
他总一言不发,不离不弃。我长鼾四起,他笑了吗?我翻来覆去,他担心了吗?我暗夜长泣,他也暗自垂泪吗?我醒来提笔,他一脸欣慰了吗?
他大概也守我了几十年。我无论到哪,他总无碍地出现。驿途旅舍,异乡野外,麦秸垛里的栖身,长凳上的寒夜,只要我醒来,总能清晰地感到他。跟随或者等候,哪里离开过我半步?
我所有的苦乐,冲天大志或阴暗渺小,他似乎都能感到。我挣扎和苦斗的时候,他似乎就能听到我心里翻腾的声音。等我心气平和如窗外远天,他也安然静立,似也长出大气。
他这么懂我,这么和我呼应,他是我前世的虚化,还是我是他今世的托生?如果没有轮回,他就是我,我的灵魂吗?
3.听到床下有些微的声音。耳朵挨住床板细听,真的有。起来,挪开床,检查。许久才发现一块小小的凸起。扒开,就着灯,看见是一粒小麦的冲锋,小芽白白,一线向上。我摸了摸,它已扎根,有点稳实了。
我看了它许久。天明,连土挖起,不要损了它的筋脉,送到南坡我的地里,作一个小小的标记,不让任何人知道。
4.出门,见一个人,龟缩在柴草堆后。是条子沟的苍子吗?
靠近他,我喊,那人竟起来远离。我追了好远,他才停下。我看过去,当然不能分明。
我问他为何长夜不睡,在外露宿。他问我:“你为何长夜惊起?”我不能答。
他说他听见我在屋里的每一声咳嗽,我翻身时床板的吱吱呀呀他都听得很清。就连我抽烟时那一点深红,他都能感到,更不用说从窗缝里飘出的半缕轻烟了。
这是个疯子,他夸张着对我的关切。
我摇头不信。他说世人都问你工作,有谁问你吃饭?他们欣喜和你交谈,可知你衣服的换洗?他们看到你在台上江山纵横时,谁知道你为许多小事弄得一筹难展,摊手无奈?
“你怎么知道我?我发问。
他说越是硬气不输的汉子,内心越是有最脆弱的薄冰。十万大军打败不了他,天下繁华吸引不了他,但一碗热茶,一双棉袜,一抹微笑就能改变他,使他心柔如春水初起。
英雄小处。没人注意他鞋上的泥,他衣襟上掉了一粒小扣。
他找来三个石头,支起一口锅,寻来干柴泉水,烧火,煮方便面。他说他煮着星星和月亮,把天下的道理都煮明白了。世上,没有他想不通看不开的事情。
锅里果然有星月动摇,一如滚动的天河。他说他看人间大势,比诸葛亮和刘伯温还在上。
他往碗里盛了一些,走了。也不吃。剩下的,仍在锅里沸腾,热气冲淡夜气,天似乎开了些。
5.走下东坡,见一人,背着包袱行走,很快,如惊鸿,如旋风。我大喊,他不顾。
真有夜间急急赶路的行者?真有需要夜夜赶路的大事?真有不能安枕的热切和须臾放不下的使命和然诺吗?
或者,只是为赶路而赶路?就连这行者或者过客,也不知自己的行动,只是机械的迈步。他的双脚出了问题,一迈开,就再也停不下收不住了。
是壮士之举还是病态行为,我在暗夜里只能猜测。上帝在我身边,他也不知真相,没有答案。
我们最爱冠冕堂皇的正气正义。真正的原因,就如几个小时前坠落在大山寨后面的残阳,无法追问。
我抬头,天上竟有鸟的长队,和地下的他应和。我看着它们,慢慢消失在不可测及的苍然。
我又起敬了。
6.不远,谁的小屋,亮着灯。
我过去,走到屋后的地块,隔着窗看到读书的影子,是来打工的四川青年。
院子被弃,屋里寒凉。这山中要修工程,他千里而来,小屋成宿舍。我们没有说过话,但我认识他。
没有惊动他。长夜读书灯。他读什么书,为什么读书呢?
巴山夜雨的他的老家呢?他有过西窗剪烛吗?这长夜山中,异乡的他一盏孤灯竟刺破夜色,亮了夜游的我的眼睛。
天仍未亮。身边草随风摇,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