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期间回了趟老家,去看望93岁的大伯。
“前列腺癌晚期,回来看看吧!怕是最后一面了……”老母在电话里反复说。
上次见大伯,是他八十岁大寿。那时的他还很硬朗,在酒桌上和后生们呼来喝去拼着老白汾。一瓶子下肚,也只是面色微红。簇拥在满堂喝彩的子孙亲友中间,他神闲气定,谈笑风生。
登上三层复式楼梯,我看到了轮椅上的大伯,他正面朝窗外,坐在明亮宽敞的客厅里,似乎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笑吟吟地过来招呼我。接着,里屋颤巍巍地走出拄着拐杖但依然优雅的大娘。十几年不见,她几近失聪,需借助听器才能与人交谈。
我将白发苍苍的大娘扶坐到沙发上,走到轮椅旁。看到大伯的脸时,我不由惊讶,这哪里是晚癌病人的脸? 面色红红白白,比二十几岁的人还健康!
我拉住他的手,俯身说:“大伯,你看着很硬朗呢!”
大伯将阳光下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冲我点点头,一脸茫然地说:“谁呀?你是谁呀?小刚吗?”
我愣住了,虽然老母曾提到大伯有些记忆衰退,但不至于男女都不分吧?我看了看保姆。保姆笑了笑,大声说:“叔,你侄女看你来啦!”
大伯像个小孩一样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对我笑了笑,又朝保姆说:“葡萄。” 保姆赶紧去茶几上取来,给我一串,又走过去一个一个地剥给大伯吃。大伯高兴地笑着,吃完一个便张嘴再要。
保姆笑着说:“他现在跟旺旺一样大了”。旺旺是大伯四岁的重孙。
面对一个我知道他而他不认识我的大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回头看了看大娘,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伴儿, 像看一个路人。我对着大娘的耳朵大声问:大娘,大伯还认识你吗?
大娘这次听到了,她也大声说:“说不好,有时也认得。前几年就开始糊涂了。先是不认得邻居,然后是你哥哥姐姐们,最后是我!”
“可是闹了不少笑话呢。”保姆接着说。“开始那会儿能走动,经常出去串门儿。婶儿怕他走丢,每次都跟着。他不认识婶儿,一个劲儿问邻居:‘这个女人是谁呀?咋老跟着我?’” 保姆帮大伯擦了擦嘴,继续笑说:
“还有一次,他跟街坊悄悄说:‘这个女的,也不知道是谁,对我可好呢,还给我买好吃的呢!’”说完,保姆又自顾自笑了一通。
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我拉起大娘干树枝一样的手放在手心里,那手轻得像片羽毛。刚才我扶她落座时已察觉到了这样的轻盈,那些曾经鲜活饱满的生命物质已从这消瘦的躯体里流逝殆尽。我想,这就是风烛残年吧。时光就是这样无情,先是侵蚀了人的容颜与筋骨,然后又一点点带走他们的记忆。
我望着轮椅里酣睡的大伯,一刹那,感觉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看着发黄相册里大伯和大妈在天津租界的旧照,一种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七十年前西服旗袍,像西洋人一样亲昵相偎的一对情侣,现在却如陌生人一般对坐无言! 流光中,任是怎样的海誓山盟,也拼不过时间这碗孟婆汤。
“唉,活得太久喽。”看着我对着相册发呆, 大妈在旁幽幽的叹了一声。我大声说:“您还很健康呢!” 大娘摇摇头,把头看向打着呼噜的大伯。
“人就是活年轻哪。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看看,活成孩子们的累赘了。” 我想说些劝慰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经历过人世繁华沧桑的大娘,我苍白而浅薄的语言只能平添负累。
“让你妈不要来了,腿脚也不好。”临出门时,大娘不停地嘱咐着。保姆推着已经睡醒的大伯跟在身后。
我走下楼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瞬间呆住了。我看到大伯硬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大娘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揽着他的胳膊。大伯俯看着我,眼里是对后辈才有的那种慈爱,
“孩啊! 再来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