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村的那些事1

这是一个盛传牛鬼神蛇的村子,虽然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老一辈的人还是比较信服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的。

我九岁那年,爷爷没了,爷爷本来是国民党一个连长手下的警卫员。在一次战争中被枪打伤了右手,领了几块大洋就回家了。

由于右手被伤,又是家里的老大,年龄不小,这娶老婆就成了家里人人都愁的问题。

我奶奶可是干活的能手,所以当我奶脱着四个孩子从商洛的大山里走出来的时候。

被“见过世面”的我四爷给知道了,我奶拖着四个孩子也难独自一人生活,除了还能赚公分的大姑和二伯,我爸和小姑可是一点劳动力都没有。

加之他们逃荒出来也没有地,听我四爷说了我爷爷的情况,而生活在丘岭之间的爷爷,别的没有,就是地多。

我奶奶就这样和我爷爷凑成了一家人。

爷爷没了的时候,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都是我奶奶从山里带出来的孩子,我奶奶一直都说,我爷爷是个老好人。

我家孩子多,我奶奶带的我,和奶奶自然更亲近。

那天,我和村子里几个小伙伴跑出去玩,记得那个时候,青色的小柿子刚过指头蛋大,被我们几个小毛孩摘下来,用火烤了吃,有一股涩中带甜的味道。

我们总是能对野果子想到各种吃法。

当我摘了一兜的青柿子塞进高高的麦垛里,做好标记时,我爸妈便满村的喊我们回家。

我回头看了眼和我一样高,瘦瘦小小的妹妹,吐吐舌头,“完了,玉豆,一定是咱们刚才偷偷点火堆烤柿子时被人看见,告诉咱爸妈了。回去要是他们问,可千万别说漏了。”

玉豆听话的点头,小手抓抓碎短的头发,墨玉似的黑眼睛转了两转,“就说是咱哥他们点的火,咱两个只是在旁边看着行不行?”

我一想,可行,抬手给玉豆比了个大拇指。

玉豆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可脑袋瓜子却滑的很,所以从小到大,我总是吃她的亏。

她会撒娇,会粘人,会逗人欢心。所以,有时候我打心底里是排斥她的,一家娃多,难免的。

不过就我人,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排斥归排斥,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妹妹,哪有出去玩不带着的,再说,她只比我小一岁,小脑袋瓜子够用,带着总是能给我出主意。

我们两个快速的跑回了家,家里气氛凝重,哥哥玉路已经回来了,双手垂在腿边,耷拉着脑袋,眼睛红彤彤的。

我和玉豆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里都明白,完了。爸妈真发飙了。

我爸很少回家,也算是长的比较怕人的严肃脸,即便没被他打过,但是长期的分离,还是让我们三个很怕他。

我和玉豆小心翼翼的走到后门口,偷偷的问玉路,“哥,是不是挨打了?”

问的时候忍不住一直往后院找爸妈。

玉路看都不看我和玉豆一眼,垂着头,小声的说道:“别说话。”

我和玉豆屏气凝神,不敢再说话。

我家是标准的三间红砖青瓦房,我爸妈结婚的时候才盖的,在村子里也算是新房子了。

进门左手边放一梯子,是上楼上用的,柴房都喜欢棚个楼顶,放置杂物。

我家楼顶一上放的是棺材。

爷爷身体不好,早早就准备了棺材,然后就给我奶奶也准备了一副。

所以玉豆总是怕的不敢上楼,捉迷藏的时候,只要我躲在棺材边上,准赢。

梯子的前面是两个小房间,本来不相通,前面的对着太阳,亮堂的房间是爸妈住的小房间,土话就叫隔廊。

后面的隔廊放置农具杂物,后来把前隔廊和后隔廊打通了一道门,就把农具都清理了出去,放到了后院的牛房里。

给原来后隔廊的门口挖了一个红薯窖,冬天的时候就放好多的白菜,芹菜,白萝卜,胡萝卜等等,藏的满满的。

一进门的右手边是火炕,冬天烧了坐在炕上可是很滋润的。

火炕和灶头连着,一大一小两个锅的灶头,都是我爸自己用坭胚做的。

小锅用来做饭,直径有四十厘米,一顿饭大概得做多半锅。

大锅又深又大,是用来蒸馍馍的。

冬天的时候,蒸大半锅红薯,也能够吃一两周,或者秋天煮一锅的柿子,也是让我围着灶头的吸引点。

不过说起煮柿子,里面的门道可深了。

记得得晚上放一锅的柿子,加冷水把柿子刚刚埋没,开始生火,火大了柿子就煮成黑色的了,超级难吃。

按我们哪里的说法,就是把柿子煮死了,要文火烧到水刚刚温热就好,在放入两勺子碱进去。然后就得一夜折腾。

时不时的就得起来,看看水凉了没有,水凉了就得又搭一把火,让水一直温着,不烫手就刚好。

凉了柿子又不能熟,一夜刚好,时间长了又会变了成色,不会是黄灿灿,红彤彤了。

大锅挨着墙,一般在大锅头敬财神爷,财神爷的牌位往前一步就是橱柜,放置碟碗等厨房用具,橱柜再往后就是案板了。

一家六口人,正张面擀下来有席子大小,案板当然也大,和火炕一样大。

后门口左手边是改造过的红薯窖口,右手边放了两个水泥柜,存粮食用的,是我妈和我爸结婚的时候唯一的家当。

出了后门,右手边是牛房,牛粪味滔天,是我最不爱去的地方,奈何还得给它加草料。

牛也不好伺候,春夏割回来青草,用铡刀铡成巴掌长的段,晒干了倒楼上的棺材一边,冬天的时候,拌着麦结杆铡成的小段给它吃。

牛房的对面是我家的老厨房,本来厨房就是在后院的,后来因为我爷爷奶奶和我们的饭做不到一起吃,爷爷奶奶就在这个小厨房里的灶头连着的火炕上住着。

爷爷身体越发不好,做饭什么的,来回打扰他,让他休息不好,爸爸索性就把灶头盖到了前面。

后院的小厨房就完全的变成了爷爷奶奶住的小房间了。就把小厨房的灶头给拆了。盖了一个小小的灶头,奶奶可以给他们两个人做饭。我可是最爱在奶奶那里蹭饭的。

我也爱在小厨房里呆,虽然小厨房采光不好,后院的院墙之上,枸树,槐树长的满满都是,前面又有大房,挡的就算是白天,小厨房也黑漆漆的。

但是小厨房的屋顶上,总是被奶奶晒着各种吃的东西,柿子饼,柿疙瘩,红薯干,还用玉米杆搭了小窝,冬天放柿子的,可以吃到来年春天。

冬天的时候,柿子冻的硬邦邦的,咬一口,咯吱咯吱响,甜甜的,最好吃,用开水温了。又是另一番滋味。

就在我的思想神游太空的时候,爸爸大喊:“后门口的让开让开全让开……”口吻急切而紧张的喊着。

我赶紧往前门口跑,玉豆退到了水泥柜那边去了,玉路则站在了红薯窖的盖上。

我回头就看到爸爸妈妈和村里的几个人抬着爷爷出来了。

心里莫名的,就狠狠的揪了起来。

爷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随时都像要停止呼吸一般。

他们把爷爷放到了前门口右手边的炕上,我才注意到炕上的所有东西已经被收了,就只有光光的席子。

他们就把爷爷放在席子上,妈妈找来了薄被子给爷爷搭在身上。

爷爷的手举起来,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奶奶站在灶头边说道:“他想看看咱几个娃。”

我爸回身,一招手,“都过来。”

我们三个没脱鞋就上了炕,围过去看着爷爷,爷爷依旧喘息,却一一把我们看了一眼。

似在说什么?我听不得,看看玉豆,玉路,他们两个也不知道,奶奶又说:“维,给雪娥打电话,你大也想看看雪娥呢!”

我爸叹了一口气,说道:“已经给打了,正在从往回赶,最快都得一小时。”

奶奶让妈妈去叫村里一门子的老人,说是换衣服,妈妈出门的时候,把我们三个给拉开,玉豆和玉路站在了后门口,我躲在了前门后面。

不一会儿,就来了好些的人,奶奶烧了一大盆的水,把楼上锁在柜子里的,爷爷走时要穿的寿衣都拿了下来,帮爷爷仔仔细细的把身子擦了一遍。

碎碎念的让爷爷放心走,可是爷爷一直喘息,让一家人都揪着心,村里的土郎中也频频摇头。

奶奶说:“没看到老碎,不放心,你大这辈子,就是把你个雪娥放在了心上。”

我爸没有接话,村里的老人也和奶奶一样,说着让爷爷放心走的话。

给爷爷擦完了身子,换上了藏蓝色,黄图案的新衣服。

前前后后的收拾,差不多有四十多分钟,都收拾好了,我爸站在炕头的地上,沉重的说道:“雪娥怕快到了。”

爷爷的喘息突然就更加深重了起来,难受到头不得不抬起来才能吸进去气。爸爸紧张的上了炕,握住了爷爷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

就听到了村头捻盘那边传来了小姑的哭声,估计我爸打电话说爷爷已经不行了,村里有讲究,自家家里老人没了,要从村头哭到家里。

小姑这一哭,爸爸算是放了一半的心,爷爷终于可以看到小姑了。

可是就在小姑从捻盘走到我家的距离,我家是村东头第一家,就一分钟路程。

爷爷的喘息停止了,小姑进门的那刻,爷爷闭上了眼睛。

小姑扑上了炕,却没来的及看到爷爷最后一眼,后来说起这事,不免成了大家心里的遗憾。

爷爷没了,我趴在门上哭的气都喘不过来,不过却没有人去注意一个趴在门板上,捂着脸抽泣的小娃娃。

大家忙着安置爷爷,而我那个时候,已经能够意识到,人死了,就是永远的回不来了。

就不存在了,一个身边的人,就突然的不存在了。

和所有农村的送老人一样,送走了爷爷,头七的时候,小姑和妈妈,大姑一起做了面条,需要我们把爷爷喊回来吃晚饭。

大姑,小姑,我和玉豆四人拿了香点燃,拎着小板凳坐在了门口的边边,大声的哭,哭到香快燃完的时候,回来,对着灵位叩三个头,摆上面条。

要大姑小姑亲自摆,妈妈对这个家来说,反倒成了外人,不能进行这些仪式的。

摆三个碗,每个碗里放三条面,每个碗上放三支香。让我从灵台到门口走三步,喊三声,“爷爷,回家吃饭了,爷爷,回家吃饭了……”

一步一声。

卸了门槛,我想爷爷生前很是疼我,便什么都没多想,走了三步,喊了三声。

刚刚入秋的夜晚,突然刮过一股凉风,我打了一个哆嗦。

一直没有说话的奶奶突然说道:“别吓了孩子,吃了就走吧!七天后再请你,以后过了七七之后,就走吧!娃都好,有我在,就放心吧!”

我退到了炕边,玉豆像是也怕了,握住了我的手,我紧紧握住玉豆的手,看着轻轻摇摆的蜡火和灵位前的三碗面,心底一阵一阵的寒凉。

送走了爷爷,奶奶许是看出了我的胆怯,要睡的时候,揽着我说:“怕啥?他是你爷,就算是回来了,也是你爷,有你爷保护你,以后你可啥都不怕了。再说,你爷是好人,你看入殓那天,太阳能把人晒死,所以说,你爷老好人了一辈子,这是上天上去了,不走水路,咱家以后,就好了。”

其他的什么话,我是听不太懂的,不过说爷爷不管怎样都是爷爷,我倒是释怀了,也不再怕什么了?

毕竟,那是爷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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