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顾名思义,是被别人使用过的时间再次被使用。是被用脏了的时间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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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给大家推荐的一本书,叫做《二手时间》。作者通过口述采访的形式,讲述了苏联解体后,在1991年到2012年,20多年社会转型中俄罗斯普通人的生活,及他们为梦想破碎付出的代价。在书中,从学者到清洁工,每个人都在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他们的真实讲述同时从宏观和微观上呈现出一个重大的时代,一个社会的变动,为这一段影响深远的历史赋予了人性的面孔。
"二手时间"的定义,在本书译者凤凰资讯总编辑吕思宁看来也颇有寓意:"‘二手’是英文,‘时间’则是俄文:一来俄文中原本没有‘二手’这样的说法,二来此处的‘二手’确实含有西方舶来之意……时代和时间在俄文中是同一个单词,而时间一词,具体而言是小于时代,但抽象而言又是超越时代的……"
S·A·阿列克谢耶维奇,1948年出生于乌克兰,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白俄罗斯记者、散文作家。她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记录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事故、苏联解体等重大事件。著有《二手时间》、《战争中没有女性》、《锌皮娃娃兵》、《切尔诺贝利的回忆》等。
曾获得包括瑞典笔会奖、德国莱比锡图书奖、法国“世界见证人”奖、美国国家书评人奖、德国书业和平奖等在内的多项大奖。20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二手时间》可谓是她这一系列作品的终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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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时间》是白俄罗斯作家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创作的纪实文学,首次出版于2013年。
该书分为两个部分:“启示录的慰藉”和“空虚的迷惑”。作者在第一部分中提到参与者的讲述引起了她强烈的共鸣,她找到了与之心心相印的苏维埃人。在第二部分中记录了苏联解体后民众在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思想上的空虚、迷惘、混乱,也记录了“对苏联的向往,对斯大林的崇拜”等。通过该书,阿列克谢耶维奇试图再现前苏联解体后转折时代普通人的历史,探究社会转型中普通人的生活。
S·A·阿列克谢耶维奇创作《二手时间》历时20多年,从1991年至2012年,她游历了整个原苏联地区。她采访的人物上至苏联元帅,下至卫国战争中的老兵。有苏联时期地区党委书记,也有普通工人、农妇;有新俄罗斯人,阿塞拜疆的亚美尼亚族人,俄罗斯莫斯科的塔吉克族人,车臣的俄罗斯族人等。她关注、了解并理解他们的心理、言行举止,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等情绪。
与阿列克谢耶维奇之前的写作不同,《二手时间》不再关注战争、灾难那样的宏大叙事,她深入到了个体的生活。其实,这种转变从她写切尔诺贝利核难和阿富汗战争时已经开始了,幸存者的讲述构成了她作品的基调。但是在《二手时间》里,这种转变的凸显是有意的,苏联解体了,战争当然不复存在。但是从个体的讲述中,战争的阴影依然还在,那种恐惧氛围如影随形。那一代人从小被灌输的只有战争,没有生活。面对新的世界,人们需要思想,但是没有人学会思想,人们只记得恐惧。
作者追溯了苏联和苏联解体之后的历史过程,让普通的小人物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从而展现出身处历史的转折,以及人们如何追寻信仰、梦想,如何诉说秘密和恐惧,让人们重新思考什么是“俄罗斯”和“俄罗斯人”,为什么他们无法适应急剧的现代化,为什么再近两百年之后,依然与欧洲相隔。
在《二手时间》中,不同人称及其带来的多样视角交叉并存、互相叠加,既有采访和口述,也有作者点评,还有学术研究成果和文献资料的摘录。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书中使用了复调式写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复调式写作,不仅仅是体裁的创新,更基于身为一名优秀记者和作家的专业和良心。她以复调的眼光看待事件和人物,对任何一个故事,都不会只从一个方面去观察和表述。她不但写一个社会的两面和多面,也写一个人的两面和多面,而且让他们自己去讲述。阿列克谢耶维奇表明,她并不是要评价苏联思想和苏联历史,更不想评价任何人,而只是形而上地描述一种人类的生活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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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非常用心的一本书,传统的俄罗斯文学。苏联崩溃的历史,相比故事虚构,这种请人们直接说话的写法反而更有真实感和震撼力。长期以来,苏联是共产主义的象征。它在二战期间与法西斯国家作战,二战后与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冷战。它联合其他共产主义国家组成了华沙条约组织。1991年12月30日,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宣布苏联解体。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从此不复存在。
苏联解体是20世纪90年代最重大的事件,许多人都受到了这一事件的影响。他们在身体和精神上都遭受了痛苦,他们失去了信仰和生活质量。
社会残酷的改革,让人们变得混乱和忆旧。吕宁思曾说:苏联的解体固然有很多原因,特别是由于制度上的僵硬和非人性化。但是,当你砸碎了乌托邦的架构,希望能够突然之间获得自由,可一种没有任何控制和约束的自由,却具有更大的破坏力量。比方说当时苏联搞休克疗法,一些大的国家企业被寡头收购,加之西方资本的灌注,褫夺了苏联人原本认为该属于全民的财产。苏联经历了相当残酷的物价、经济、社会的动荡,到今天这一代人,他们感觉到,其实他们并没有从西方人那里得到想要的那种生活。当然,香肠是随便吃了,市场也自由了,但同时,他们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个大国的尊严。现在俄罗斯人再次出现了对强人、对大国的回忆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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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时间》试读
参与者笔记(节选)
告别了苏联时代,我们也告别了自己的一种生活。我试图听到这出社会主义大戏所有参与者的真实讲述……
我们的共产主义,本来有个疯狂的计划:要把亚当以来的旧人类改造为新人类,而且也付诸实施了,这算是它唯一做过的事情。七十多年间,在我们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实验室里,制造出了一种另类的人:苏维埃人。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悲剧的人物,另一些人把他们称为“苏联分子”。我觉得我懂得这种人,熟悉这种人,我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多年。他们就是我自己,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父母。几年来,我为此游历了整个前苏联地区,因为苏维埃人不仅是俄罗斯人,还有白俄罗斯人、土库曼人、乌克兰人、哈萨克人……现在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说着不同的语言,但我们不会和其他人类混淆。在芸芸众生中,你会立刻发现我们这类人!我们这类人,全都有社会主义基因,彼此相同,与其他人类不一样。
我们有自己的词汇,有自己的善恶观,有自己的英雄和烈士。我们与死亡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在我写过的故事中,这些词汇常常萦绕于耳:枪毙、屠杀、消灭、抹去,或者一些苏联特有的消失方式:逮捕、剥夺十年通信权、放逐。如果我们还记得,不久前有几百万人被杀戮,人的生命又价值几何?我们是充满仇恨和偏见的种族,一切都来自于那个被称为古拉格的地方和那场恐怖的战争,还有集体化、没收剥夺、大迁徙……
这就是我们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曾经是我们的全部生活,但那时我们很少谈论。而今,世界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我们的生活开始被所有人关切,它曾经是怎样一回事并不重要,只因为它曾是我们的生活。我写这本书,是希望通过一点一滴,通过一鳞半爪,发现家的故事,寻找社会主义的内核,比如社会主义在人的灵魂中究竟是怎样的。我总是被狭小的空间所吸引,一个人的空间,只有一个人。实际上,在一个人的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书中有这么多自杀者的故事,而不是普通苏联人民和平凡的苏维埃人物传记?其实说到底,他们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是出于爱,要么是由于年老,甚至只是为了兴趣,想要解开死亡之谜……我找到了这样一些人,他们执着于理想,将理想深深根植于自己内心,决不妥协——国家成了他们的宇宙,取代了他们的一切,甚至生命。他们无法摆脱伟大的历史,无法和那段历史告别,无法接受另外一种幸福,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完全潜入和消失于个体生活中,把渺小看成巨大。
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俄罗斯文学也从不是这样的。举世皆知我们是战斗民族,要么打仗,要么准备打仗,从来没有其他生活。我们的战争心理由此形成,就是在和平生活中,也是一切都按战争的思维。听到密集的鼓点,看到挥舞的旗帜,心脏就快要跳出胸口……人们不仅不会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会钟爱自己的奴性。
我还记得:放学后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去开垦荒地,我们鄙视那些不去的同学。我们会为了自己没有参加过革命、没有经历过战争,而难过得哭出来。回首往事,难道我们真的这样过?我真的曾是这样?我和我的主人公们一起回忆。他们当中有些人说:“只有苏联人能够理解苏联人。”我们就是这样一群有着共产主义记忆的人,因为同样的记忆而惺惺相惜。
父亲曾经回忆说,他自己是在加加林飞上太空之后信仰共产主义的。我们第一个进入了宇宙!我们无所不能!爸爸和妈妈也是这样培养我们的。我也曾是十月党人,佩戴着一个十月革命徽章,先是少先队员,然后是共青团员。而绝望,是后来才出现的。
人们阅读报纸杂志,沉默不语。扑面而来的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怎么能如此生活?许多人把真相视为敌人,也把自由视为敌人。我的一位朋友说:“我们不了解自己的国家,不了解大多数人的想法。虽然我们每天看到他们,但哪怕天天见面,对于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对于他们想要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却居然敢于去教诲他们。一旦我们知道了一切,一定会感到震惊。”我与他经常坐在我家厨房讨论,还跟他争论。这是在1991年……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我们都深信明天,明天自由一定会来临。一切都是从虚无开始,从我们的愿望开始。
是的,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曾经十分幸福,但那时候的天真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那时觉得,选择已经做出,苏联共产主义毫无希望地完败。一切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过去了。“别拿社会主义吓唬我们。”现在的孩子们这样对父母说。
在与一个熟悉的大学老师谈话时,他对我说:“九十年代末,学生们个个笑逐颜开。在我回忆苏联的时候,他们都坚信一个崭新的未来已经在自己眼前开启。但今天情况又不同了……如今的学生们已经领教和体验了什么是资本主义:不平等、贫困、厚颜无耻地炫富。他们清楚地看到自己父母的生活是怎样的,从一个被掠夺的国家那里,父母们一无所得。于是学生们的情绪激进,梦想进行革命。他们穿红色T恤,上面绘有列宁和切·格瓦拉的画像。”
社会上又出现了对苏联的向往,对斯大林的崇拜。十九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中有一半认为斯大林是“最伟大的政治人物”。苏联的一切又都成了时尚。例如“苏维埃餐厅”,里面满是苏联称呼和苏联菜名。还有“苏维埃糖果”和“苏维埃香肠”,从味道到口感都是我们从童年起就熟悉的。更不用说“苏维埃伏特加”了。电视上有几十个节目,互联网上也有几十个“苏联”怀旧网站。斯大林时代的劳改营,从索洛夫卡到马加丹,居然都作为旅游景点开放。广告词上承诺说游人将会得到充分的劳改营体验,会发给你劳改犯的服装和干活用的锄头,还向游人展示经过翻修的劳改犯居住区,最后会组织游客在劳改营钓鱼……
老式的思想再次复活:关于伟大帝国,关于“铁腕”,关于“独特的俄罗斯道路”……苏联国歌回来了,共青团之歌还在,只是改名为《我们之歌》,执政党就是复制版的苏联共产党。总统大权在握,如同当年的总书记,拥有绝对权力。而代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东正教……
在1917年革命之前,亚历山大·格林就曾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百年过去了,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
对于艺术家来说,街垒是个危险的地方,是一个陷阱。它会使视力恶化,瞳孔变窄,使世界失去色彩。那里只有黑与白,从那里分辨不出人形,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一个目标。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街垒上面,我也想离开那里,学会享受生活,让自己恢复正常视力。但是,数万人再次走上了街头,手携着手。他们在外套上挂着白丝带,那是复兴的符号,光明的象征。我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大街上,我遇到了身穿印有铁锤镰刀和列宁肖像T恤衫的年轻人。但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吗?
《二手时间》访谈的时间跨越1991年到2012年,这里面大多数是沮丧、灰暗的故事,几乎没有一丝亮色。里面采访绝大多数的都是新时代的失败者,只有极少的几个拥抱潮流的成功者,而即便在这成功者的叙述里,也有伤痛和仇恨的痕迹,在他们的积极进取中,也只看到了欲望和力量,却看不到真正的欢乐。历史终究会往前发展,俄罗斯人肯定会走向更好的未来,但经历过这个巨变的这一代人的迷乱与丧失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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