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投胎是个技术活。
从古至今,每一年都有婴儿诞生,他们并不知道年景好不好,投身的家庭好不好。这个无法选择,完全靠运气。
江南水乡,民国末年,外祖父娶了邻村的外祖母。外祖母年纪大一岁,大脚。外婆一口气生四儿二女。头生儿是我母亲,出生在一个崭新而又疯狂的年代,一个崭新而又荒芜的国家。母亲二十岁嫁给我的父亲,最小的弟弟还只有几岁。她小时候读过书,读到四年级就不读了。她羡慕我有个聪明脑袋:“幸亏你们姐弟几个不像我这么笨,大概像你们老子吧。我小时候觉得读书太难了,宁愿去干活的。”就这么着,当个赤脚脖倒的农民,嫁给一个农民就是大概率事件了。
离外祖家三四里地,便是曾祖母家。曾祖入赘曾祖母家,曾祖母被我们唤为女阿太。阿太晚年,仍然横眉竖目的当家主母的样子,一根拐杖,跺得地面咚咚响。她年轻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我祖父。祖父娶了本乡的祖母,小脚,头生儿就是我父亲。
父亲比母亲早出生两年,也是家里的老大,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父亲年轻时当兵,通讯兵,当到营长级别,可以带随军家属。那时父母已经结婚,拍了照片,一直保存到我们姐弟三个长大。
父亲复原后回家务农,一家子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年两季农忙,家里劳力不够,父母吃够了农活的苦,看着我们姐弟仨,总是叹气:“身背头上三只书包,啥晨光有起书包翻身?”
二
1984年我参加中考。考试前先填志愿,那时就是这样的制度。我和班里好多同学都填了中师。某天吃完午饭大家休息一会儿,闲聊时一个男生扫了一眼全班,说:“这么多人填中师,考得取的大概只有一个人。”说完又看我一眼。
中考六门功课,语数外都复习得不错,老师平时教得也扎实。我一门门功课认真写,认真检查,几乎没怎么遇到难题。只有物理,大家考完了哀叹声一片。物理老师是转业军人,个子不高,矮墩墩的特别结实,不知是不是晒多了高原太阳,就是一个糙汉子。
他上课喜欢开洋船,书上内容讲不太清,常讲他在西藏支教的经历,我喜欢听。他把书往讲台上一搁,就开始说起来:那里的人一辈子只在出生、结婚、死了的时候洗三次澡;那里的人随身带着藏刀,一言不合拔刀就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时不知真假,就觉得那是一个荒蛮之地,跟现在照片里蓝天如洗、宫殿巍峨的藏地怎么也挂不起钩来。
我们班物理几乎都考砸了,我却考得不错,九十二分,满分是一百。物理书上的知识,我都是自己学习消化的:看懂教科书,再课外自己做一套练习题,是最基本的学习方法,对取得优异的成绩挺管用的。
中考成绩放榜,我考了全校第一,全县第五。先来报信的是我的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红,我们要好到吃一根冰棍的程度。有一次,她中午回家吃饭后,举着根奶油棒冰进来了。她家离学校近,棒冰还剩半根。她站到我旁边,把棒冰往我嘴里塞;我顺势咬了一口,她又塞到自己嘴里吃起来。坐在我前边的一个男生,他妈妈是镇上拍照的那女人,正一只手搁在我课桌上,侧坐着和我们讲话。他看着我们一人一口吃棒冰,惊得目瞪口呆,嘲笑我们说:“阿一乃,真正亏嫩的个!”
红也有姐姐,总是叫她阿红。我和阿红就像双胞胎,高矮胖瘦、皮肤发型都差不多,学习成绩也差不多,只是长相稍微不同。政治老师是一位和蔼有点啰嗦的老太太,总是说我们就像姐妹俩。
我去过她家,她住在医院的宿舍楼。父母都是医生,个子都矮矮的,看着很有文化的样子。当我的学习完全由自己负责的时候,她的父母给她请学校的老师进行英语辅导。她没有报中师志愿,她的中考成绩也不错,到别的学校去读高中了,考取上海的一所大学。
我曾经在师范第一年的暑假,因为不甘心就此放弃高考,到镇上高中当了一个月的插班生。但师范不学英语,数理化难度也达不到高中水平,因此跟不上。
三年后的夏天,我走出师范大门,懵懵懂懂成为一个老师;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启光明的人生旅程。我俩的不同选择带来巨大的命运差异。中考暑假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再说中考放榜后,家里也商量几次,照我的成绩是能上大市级的重点高中的,我心里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
班主任姓周,来了我家几次。他第一次来的那天,我们姐弟几个之前开了个西瓜,把中间那块切了吃掉了。在厨房里,我们窘迫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姐姐说:“切小一点只管端出去吧。”我端出西瓜,周老师并没嫌弃,拿起来吃了一块,然后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等我父母从田里回来。他来做我和父母的思想工作,中心是:女孩子,读高中数理化会跟不上;早点跳出农门,有个居民户口是最好的选择。
从父母的角度来说,书包卸掉一个是一个。我们那时读中师,费用全免,吃住全包,毕业包分配,一般都是回到家乡的学校里去。我读初三时,姐姐高二,弟弟五年级,三个人排等着花钱。万一姐姐能考上大学,那一笔花销也不是父母两个农民轻易承受得起的。
我读中师,对我自己,对我们全家,对我的家乡,甚至对这个国家,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去参加中师面试。
面试前,我和学校里另外一位男生一位女生一起,接受初中一位语文老师的几次普通话指导。面试要到锡市,中学的一位男老师带着我们三个学生,坐公交车到面试地点。不需要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展示,考官问我几个问题,叫我朗读一段文章,很快就结束了。
那天太阳特别旺,很热。回到学校,带队的老师买了一个大西瓜,放在水桶里浸着。他问了我们面试的情况,没有说什么,四个人一起分吃了那个很脆很甜的西瓜。我心里还是有底的,因此几乎没有焦虑,唯一担忧的是个子矮,但也在标准线上面。
三
不久,结果出来,我和男生拿到录取通知书,而那个女生没有拿到。她的分数介于我和那个男生之间,可以断定不是因为成绩落榜。我们猜测,是她黑压压的一脸雀斑让她落榜了,那雀斑可不是鼻梁上一点两点,而是整张脸,全部被深深浅浅或黄或黑的斑点覆盖着。我跟她一起培训普通话,一起参加面试,都不敢多看几眼,怕她心里不舒服。
可笑的是,她读高中,考取师范大学,最终成了一位中学教师。命运很会开玩笑,如果我也是一脸雀斑,也许今天我成了一名高中教师,或者读某个大学,嫁到其它城市。当然,也可能高考落榜,成了地道的农民也说不定。
暑假接到通知书后,父母就着手准备谢师宴。家里摆了十来桌,来了一些中学老师、几个小学老师以及亲朋好友。大家都赠送上学的必需品,红色的皮箱是大姑姑买的,那皮箱可真是结实耐用,长途旅行,来回搬运,皮一点都没蹭掉,一直用了几十年,还好好的。也有送脸盆热水瓶的,小学里的一位老师送给我一支钢笔。
那顿谢师宴,席面不是特别丰盛,但宾主尽欢。大家这么夸我:考取了大学,有出息的。那个年代,中师中专等同于大学。
去读书前,妈和姐姐给我准备几身新衣服,买了两双新鞋子,添置了雨伞雨鞋,行李里还有几个衣架。说实话,在家里几乎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家务,别说倒马桶这种脏活,就是洗衣服和做饭我都没干过。不知怎的,妈和姐姐很放心,也没叮嘱我要注意的事情,就这么出门读书去了。
九月四日开学前一天,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行李,送我去学校。一头是装着衣服零碎东西的箱子,外面用一条土布被单包着;另一头是两条棉被,母亲已经翻好被面被里,也用土布包着。
到学校有两条路线,可以乘公共汽车或者坐轮船。父亲选了坐轮船,慢,但稳当。早晨,父亲推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到了轮船码头,我和姐姐跟在后头。父亲吃力地拎着行李扁担上了船,我也进了船舱。姐姐向我们挥挥手,推着自行车回家去。
轮船慢悠悠地行驶在运河上,船里人不多,我发现同村的建国也在船上。他高考考取了大学,去往镇江读医学院。平时就很熟悉,两位父亲聊着,我们尴尬地坐着,没说什么。后来,他回到镇上的医院,成了一名出色的医生,我父亲脑溢血住院,他帮了大忙;而母亲胆结石开刀,就是他主刀的。母亲的胆囊已经黏连,连续四个多小时的手术,他从手术室出来时,蹲在地上给我看取出的结石和割下的胆囊。
1984这一年,成了人生的重要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