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又是数月不曾归家了。几日前在与母亲的通话中,得知父亲因帮奶奶收拾房子劳累,又有些头晕了,一时间竟有些责怪。
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带着太多的于心不忍。等我意识到这些活计本应由他的儿子——我这个二十来岁,身强力壮又精力充沛的青年来完成的时候,那种轻微的责怪又忽然间放大了。于是,我恍然明了,那些藏匿在心中若隐若现的责怪,其实,是对自己。
姐发消息说,爸生病了,住了十天院了。我觉得恍惚,像在听人讲一个代入感极强的悲恐故事。一向健康的父亲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我知道姐是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的。她的消息一条条往外弹出。姐说,爸得了脑溢血。姐说,医生说出血量再多一点可能就会偏瘫了。姐说,如果出血量再多的话……
我就着路牙子边坐了下来,身上仿佛插着一个巨型抽气筒, 短短几秒就抽光了所有气力。我想象着父亲坐着轮椅的样子,巨大的痛苦瞬间便如同海浪一般裹挟了我。
姐说,我们差点就没有爸爸了。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爸已经出院了。而我,在八百里之外的异乡,一无所知。
我当即买了回家的车票,然后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听说我已经买了车票,有些生气,似乎是不想让我回去。她有些着急地说:“你现在回来干啥,又帮不上啥忙,你大姑小姑天天送饭帮忙照顾又不缺人。我们现在已经出院到家了,没啥事了,你不要回来了,赶紧把票退了吧。”
母亲不想让我回去 ,许是不忍让我坐一夜的火车,许是怕耽误我学习。其实她又哪里知道,她的这些担忧于我而言,又是多么不值一提。只是我还是顺从了,我不想惹她生气,或让她担心。
后来母亲说,那个时候她在医院照料父亲, 要不是大姑小姑整日里来帮衬着,她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退了车票,只觉得有些虚幻。我甚至开始怀疑在这异土他乡求学的意义了。父亲大病的时候我不在,母亲最无助的时候我依旧不在。
我起身走到河边的长椅上坐下,十二月份的天气很冷,河边有积雪,没有太阳。风吹过冷嗖嗖的,那是身上的衣物抵御不住的寒冷。脑袋有些发懵,翻来覆去蹦出几日前在莫言文集中看到的一句话:冷冷冷,操你的亲娘。
晚上,母亲在家人群里发了一张图片,是父亲坐在餐桌旁吃饭。他看着我们,面容憔悴,满脸疲倦。想张开嘴笑冲我们笑,又只是徒劳地扯开了一点嘴角。两只眼睛因为浮肿大小不一,眼圈暗黑,眼袋耷拉着,毫无神色。我知道母亲发这张图的本意一定是不想让我们担心父亲,可我在看到父亲的第一眼,泪水就噙满了眼眶。我按灭手机,不忍再看下去。却又在稍稍平静了之后,打开手机,更加仔细的端详着。这是我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后憔悴难言的父亲。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看到或想到父亲那时的样子,就会忽然跌入一种沉默的情绪中去。若不及时挣脱出来,眼泪就要簌簌地落下来。那时我很少哭出来,却又常常地沉默着。
母亲说,周末晚上要召开家庭会议。姐问,主题是什么呢。母亲说,是对某个人的批斗大会。母亲说的诙谐,我听的沉重。
下午的时候,我早早的准备好了。在群里问,几点开会。晚上六点零六的时候,父亲在群里回道,会议取消了。我说好,早点休息,空调开高点。放下手机,我又想起了莫言在文中写到的那句话:冷冷冷,操你的亲娘。
父亲的病慢慢好了起来,只是依旧不能劳累,不能受冷。寒假是在父母工作的地方的家中度过的,因为那里的房子在三楼,不像老家的青砖小院,冷风直灌,而且又有空调。所以全票通过,我们要留在这里过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老家之外的地方过年,而在此数月之前,我在学校里憧憬期待的所有预设的、要在老家门前空地上展开的新年活动,悉数作废。
除夕夜里,大家坐在客厅里看春晚。指针指到十点四十的时候,姐说,爸你该去睡觉了。于是,大家陆续都睡了。无人守岁。
我睡在北面的小卧室里,想着剩下的拮据的欢乐。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看着那些大人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的了。
时间仿佛会慢慢冲淡所有情绪,让本可以放声大笑的一笑而过,本应该嚎啕大哭的只是抿紧了双唇。所有经历相互掺杂拉扯,连表情变得支离破碎。而那些一直让我怀念的过往,又或许不只是这些流失的纯粹,还有父亲的青色胡渣,母亲的花信年华,满怀希望,生机勃勃。
如果生命的历程是一个圆,从起点到终点,接下来,我要见证疾病、衰老、压力以及聚少离多的无奈了。也许这就是生活,而后再在新生的生命中看到健康、成长、团聚和希望。
临走的那天,父亲说要开车送我去车站。我没舍得,只让他送到了路口。他说,到了学校要认真学习,以后争取往大城市发展。是那种充满鼓励的语气,却不会让人感受到压力。我点点头,应了一声。
临别前,我在父亲常用来练字的书桌上写下三行小楷,也许有一天他会看到:
穷光蛋就穷光蛋吧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
以后就让我留在家照顾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