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敬亭山
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直译】
群鸟高高飞走,没了踪影,孤云独自飘开了,悠闲游荡。
跟我对视互相看不厌的,只有敬亭山。
【为什么是敬亭山?】
有一段流传甚广的绯闻,说“李白傲视权贵遭谗言而赐金还山,公主郁郁寡欢,愤然上书去公主称号。安史之乱后追寻李白隐居敬亭山。”还说李白《独坐敬亭山》一诗,“借赞美敬亭山的同时,蕴含着对玉真公主的深深怀念之情。”
这段绯闻出自敬亭山上一篇碑文,立碑者为宣城市敬亭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处 。敬亭山管理处立这么一座碑当然不难理解其用心,但拈花梦游多次查阅史料,找不到李白与玉真公主恋情的证据,也找不到玉真公主到过敬亭山的证据。
李白倒是的确为玉真公主写过诗,拈花梦游以后会另写一篇赏析文字,顺带叙述一下两人的交往,这里就不多说了。
实际上李白来到敬亭山,主要原因是他有个从弟在宣州做官,从弟李昭多次邀约他来宣州,有李白《寄从弟宣州长史昭》为证:“尔佐宣州郡,守官清且闲。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以前接到邀请信时,李白在洞庭三江旅行,未能成行。李白不当翰林以后,离开了长安,他把家迁到了敬亭山脚下。有记载的游山活动,至少七次。
论风光,敬亭山在国内应该排不进前十名,李白为何对敬亭山情有独钟呢?这还跟南齐诗人谢朓有关。
谢朓也写过一首《游敬亭山》:“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 隐沦既已托, 灵异俱然栖。上干蔽白日,下属带逥溪。 交藤荒且蔓, 樛枝耸复低。 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 渫云已漫漫,多雨亦凄凄。 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缘源殊未极, 归径窅如迷。 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既已矣,兹理庶无睽。”
看得出来,这首诗跟李白的《独坐敬亭山》非常不同,谢诗把敬亭山的形象描绘得十分详细。谢朓是开唐人绝句先河的诗人,李白非常敬佩。谢朓也信道教,曾任宣城太守。李白多次追寻谢朓足迹游历山水,写下多首缅怀谢朓的诗作。两人命运相似,诗脉相承。李白曾有一个愿望,死后葬在谢朓墓边,与谢朓为邻。好友范伦和谷兰馨的后人最后帮李白完成了这一遗愿。
【《独坐敬亭山》第一层解读】
开篇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叙述了一个道教徒安安静静与山交流的前提。
设想一下,众鸟若不高飞尽,在李白身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则不利于李白集中精力沉入冥想。如果满山云遮雾罩的,李白看不清敬亭山的模样,这种情况下李白说自己跟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则不能令人信服。只有看清楚了,而且看不厌,才说明看出境界来了。第一重境界,跟我们这些热爱大自然的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喜欢看敬亭山。第二重境界就难得了——敬亭山也喜欢看李白。
【第二层解读:象征】
李白的诗,一般不会止步于日常经验的层面,这首诗当然也含有象征意义。
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至少是五十岁以后的事了,甚至很有可能是六十岁以后。李白不做翰林已经很久了,年轻时人世间向他展现的各种诱惑大都像高飞的众鸟一样消失了,昔日的朋友们此时也不在身边了,想当大官治国平天下的凌云壮志也离开了他,变成了天边闲荡的孤云,李白与大自然之间,与人生真相之间,去掉了遮蔽,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李白与天命和解了,他接受了自己的天命。
这让拈花梦游想起罗曼罗兰在《米开朗基罗传》中写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李白没有止步于此,照诗中的说法,生活也热爱李白。
【第三层解读:坐忘】
庄子在《大宗师》中编了一个坐忘的故事:
颜回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答道:“毁废了强健的肢体,退除了灵敏的听觉和清晰的视力,脱离了身躯并抛弃了智慧,从而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这就叫静坐心空物我两忘的‘坐忘’。”孔子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作为老师也希望能跟随学习而步你的后尘。”
唐代道教上清派宗师司马承桢,在名作《坐忘论》中发挥了庄子的坐忘思想,他把修炼得道的过程分为七个阶 段,即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 得道,并依次从理论上论证了每个阶段的重要性,展示了坐忘收心、主静去欲的修炼方法。 《坐忘论》中说:到了第七阶次的 “得道”之后,修道者就进入了 “存亡在己, 出入无间”的自由境界,获得了 “神不出身,与道同久”的长生久视之妙。
李白在江陵时,就结识了司马承桢并得到了这位高道的称赞和指点,他还与多位道教名人交往密切,坐忘修炼是他的日常功课。
这首诗说的就是李白独自在敬亭山坐忘的感受。从诗中看,李白应该还没有达到庄子所说的“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心空物我两忘”的境界,也没有达到司马承桢所说的“存亡在己, 出入无间”的自由境界。那么他到了哪一阶呢?
开篇“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这是第二阶“断缘”第三阶“收心”,具备了升华到更高阶段的心理条件。通篇来看,这首诗不像谢朓的诗,李白没有具体描写过敬亭山的形状林泉风景,几乎是一座抽象的山。这应该达到了第四阶——“简事”。
重要的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应该到了第六阶“泰定”。李白感觉到了敬亭山对他的接受和友善,他坐在群山之间非常安定泰然。在他眼里,敬亭山应该已经成了道的化身。但因为他还有分辨他与敬亭山的分别心,所以还不能说他与道融合为一了。李白离最高境界“得道”咫尺之遥。
不过,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指出参禅有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句中没有“我”字,只有敬亭山,似乎到了禅宗“无我”之后,“看山还是山”的第三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