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清晨,我们奔赴的,是一场与“天”的对话。天坛,这名字念在嘴里,便觉庄重辽阔,仿佛唇齿间都沾惹了祭祀的清冽寒气。
坐地铁从西门而入,脚步先就踏入了另一重时空。古柏森森,一棵棵如蟠龙般虬结着,撑开墨绿的华盖。阳光透过密实的针叶,筛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与旧木混合的、沉静的芬芳。我们沿着那漫长的神道缓缓前行,周遭的喧嚣渐渐被这肃穆的绿意过滤了去。
在前往祈年殿的路旁,我们遇见了那组著名的“七星石”。七块巨大的青石,看似随意却又暗合星宿方位地偃卧在草地上,沉静而朴拙。父亲饶有兴致地数了数,问道:“既是七星,为何有八块?”我一时语塞,听一旁的导游讲解,那后来增添的、代表东北方向的那一小块石头,其间的历史缘由,已湮没在岁月的细节里。这小小的疑问,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这庄严的祭坛,多了几分人间的、可堪玩味的趣味。

也正是在这片区域,我们邂逅了此行最灵动的景致。几只松鼠,在巨大的松柏间旁若无人地嬉戏。它们毛色灰亮,拖着蓬松的尾巴,时而用后足立起,捧着什么果实细细啃啮,时而化为一道迅疾的灰影,从一根枝桠纵跃到另一根,引得柏树籽簌簌落下。父亲停下脚步,看得入了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漾起孩子般的笑意。这生灵的跃动,与数百年的古石、静默的苍松,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图画——原来,这通天的神圣之地,也慷慨地庇护着如此鲜活可爱的俗世欢愉。

穿过成贞门,祈年殿那独一无二的鎏金宝顶蓝瓦殿身,便毫无预兆地、完整地撞入眼帘。它不似故宫殿宇那般威压逼人,而是一种与天相接的、孤高的圆满。那三层叠起的圆形殿宇,覆着仿佛采自最深最纯天空的蓝瓦,在秋日晴空下,静默地宣示着一种关于“丰年”与“天命”的古老信仰。


然而,走近了,那静穆便被现实的人间烟火所冲淡。殿台下,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们随着人潮,缓慢地挪上汉白玉台阶,挤进殿门外。殿外亦是拥挤的,人们隔着护栏看着那无梁的、全靠柱枋榫卯撑起的藻井,惊叹着,议论着。我护着父亲,在人群的缝隙里,勉强拍下了那象征四季、十二月、二十四节气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巨柱,以及那供奉着“皇天上帝”牌位的殿内陈设。光线幽暗,人影晃动,抓拍的照片确还算清晰,记录下了我们曾如此贴近这古老祭坛的核心。

我更为专注的,是为父亲拍照。我让他站在不同的角度,以祈年殿那湛蓝的穹顶为背景,以朱红的棂星门为画框,以苍古的柏枝为前景。他起初有些拘谨,后来便也坦然,扶着栏杆,或背手而立。在取景框里,我看着他一—这个平凡的、我最为熟悉的男人,被嵌入这举世无双的、为“天”而建的建筑之中。历史与个体,永恒与须臾,在此刻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随后我们去看回音壁与圜丘。圜丘坛的三层艾叶青石台面,光滑如镜,每一环的石板数,都极尽九之倍数,暗合天道。父亲在坛心那块“天心石”上站了站,虽周遭嘈杂,无法体验“亿兆景从”的玄妙回响,但他仰首环顾,那开阔的坛场,那仿佛伸手便可触及的天空,想来已在他心中激荡起别样的回响。


最后的余韵,留在斋宫。这里清静了许多,红墙绿瓦,自有—番离宫别苑的幽深。也正是在这清寂之地,我们偶遇了一场热闹的“穿越”。许多身着明清宫女、妃子服饰的游客,正由摄影师引导着,在宫墙下、殿阁前摆着姿态。绫罗绸缎,珠翠步摇,在古老的建筑背景下,幻化出一个个流动的、不真实的梦影。
这一幕,让我不觉怔住。上午,我们在祈年殿感受的是帝王与上天的沟通,是至为严肃的国家典礼;下午,却在这斋戒的宫苑里,看到寻常百姓嬉笑着扮演着宫眷,将历史当作一场可以亲身参与的华丽游戏。这其间的反差,饶有兴味。



离去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父亲有些累了,步伐却依旧从容。我回望一眼那渐远的祈年殿宝顶,它在暮色中蓝得愈发深沉。这一日,我们穿行于柏林的静、殿宇的雄、人潮的闹与宫装的幻,更在七星石的沉静与松鼠的灵动间,感受了历史肌理中那份鲜活的生命力。天坛给予我们的,已不只是一处古迹,更像一个关于信仰、历史、自然与人间戏的,多重交织的梦境。而我的父亲,是这个梦境里,最真实、最温暖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