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锅台是用白色的瓷砖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样子很精致 ,尤其是水擦后的台面白白净净的发着亮光,像一个珍贵的艺术品。外形质地比以前泥巴糊的砖砌的任何一个都漂亮都大气。烟囱据说是潜藏在墙里面,只在房顶留了个口出烟冒气,虽没有风箱,但灶膛里的火经常是呼呼的像被强风劲吹着一样。前几年没有煤气灶电磁炉的时候,这个地锅绝对是我家煮饭炒菜的毋庸置疑的骨干分子,每次回家总看见母亲在灶间忙碌的身影, 热腾腾的大蒸馍,大饺子一样的鸡蛋韭菜盒子,散发着野菜清香的马齿苋菜馍、槐花包子,地锅里炒菜煮肉的香味扑鼻浓郁。那时候, 我也很喜欢静静地站在锅台旁闻那金黄色的柴草散发出的清香,静静地听柴片在灶膛里发出温柔而细碎的炸响,看母亲那张饱经沧桑岁月的脸庞在灶火的微光中,在氤氲的蒸汽中闪现。
后来随着电磁炉煤气灶的普及,母亲的锅台渐渐成了盛放杂物的灶台,只是我们节假日回到老家,偶尔做一回地锅炒鸡或者煮一锅排骨的时候,炉火才会熊熊的燃烧,扬眉吐气活蹦乱跳的舔着锅底,人多的时候也会熬上一锅小米,母亲说地锅熬的小米粥很香。除此以外就是一年一度的四月会,由于亲朋好友众多,所以也要用这个大锅炒大锅菜。可是近些年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赶会串亲戚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孩子,前些年即使不是礼拜天,请假也要随大人来赶会,为的就是酒席上很多平素难得吃到的大肉牛肉烧鸡等。以前都是四五桌,做饭刷碗都是大工程,无论上学还是工作,每到四月会我都要请假回来帮忙,打扫卫生刷洗碗筷,那个时候地锅就是主角一样的地位,藤馍炒菜绰菜都是在这个地锅上,那时候地锅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我们对这个锅台都非常有感情。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没见过地锅的模样,到老家会争相帮着大人烧火,栋栋龙龙林林应该都在灶火坑里坐过,那炉火的微光应该都曾在他们明澈的眼睛里闪烁过。所以提起老家,就会想到地锅,也是因为地锅里燃烧的不仅仅是柴草,更多的是青春的热情童年的回忆。
地锅里的火烤玉米,在刚刚燃尽的炉灰里烧红薯花生,那种独特的香味是城里的煮玉米无法比拟的,玉米粒子一颗颗在火中啪啪的炸响,那深入骨髓沁人心脾的清香啊,飘的很远很远,远的一直萦绕在悠远的回忆里。生火的时候最有趣,一根火柴点燃一把麦秸然后引燃粗壮的树枝,当熊熊火焰充满整个炉膛,然后又从灶口探出头来,孩子们真正体会了一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含义。老家,地锅,锅台,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是自然的成 系列的一连串的回忆了,尽管随着厨房现代化电气化革命化,地锅静静的沉寂在孤独的墙角,老老实实悄无声息。
直到前不久新农村建设的号角吹起,哥哥跟母亲提议,想拆了地锅,彻底装修厨房,贴上瓷片吊上顶,整个灶台也要毁掉重新布置。母亲一听要拆锅台连连摆手摇头生气着急,眼泪簌簌下落,唉声叹气,谁家没有锅灶啊,再说四月会怎么做饭?怎么蒸馍煮肉熬小米?上上周我回老家,我的车停在正施工的大门口,母亲并没像往常一样过来迎接欢天喜地,一问才知道正在为拆地锅的事情生气,见我回来像见到救兵,问我是否同意?我想都没想也站在拆的一边,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母亲不懂,我也没给她解释这句诗词,但新事物代替旧事物,新陈代谢永远是自然界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嘴上说着不同意,心里也觉得极端的残忍,母亲的心中该有多么失望绝望多么失意。但又想不出来两全其美之计,其实很多事情,两代人都存在分歧,老年人从缺吃少穿物质极度匮乏的旧社会走来,自然养成节俭的习惯,啤酒瓶盖子都舍不得丢弃,路上见个铁钉都想捡回家去,更别说旧家具旧衣物,那是塞满了所有的衣橱柜子,每个房间每个柜子都是满满的,柜门合不拢旧衣物几乎要满溢。每个柜子上也堆着孩子们小时候旧棉衣,母亲说回头给栋栋桐桐龙龙林林等孙子外甥家的孩子捡拾。很多秋衣秋裤袖口烂了,也敝帚自珍洗了又洗,说是换个袖头还能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些体积庞大的旧衣物渐渐将所有的衣柜霸占盘踞,以至于母亲要找的东西也往往湮没在这些陈年芝麻万年谷子里。由于看见过哥哥扔了几次东西,每到找不到床单或者哪双鞋子,就会电话打给我或者旺民,责骂哭诉,准是你哥哥扔到了野地里。等我死了,你们再扔中不中,或者一把火烧掉也可以……
前几天一个深夜凌晨一点多,弟弟微信问我睡了没?说锅台掀了,母亲在生气,说等天亮了要离家出走,打工要饭,自己养活自己,不跟他们过了,锅台都没有了,以后怎么生计?我赶紧跑到厨房通过视频连线跟母亲对视,看见母亲红红的眼眶,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眼圈周围脸颊上是黑黑的老年斑?俨然是遭受了暴风雨的袭击,又像霜打的茄子,黯然神伤少气无力,心痛心碎的感觉难以言喻。隔着屏幕,我的任何劝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前天回家听施工的那位切瓷砖的媳妇讲弟兄两个干到半夜把锅台掀了,老太太一早起来看见锅台没了,艺术品变成了一堆废墟,顿时伤心欲绝,在屋里躺了一天长吁短叹怄气,可以想象母亲的心中遭受怎样的重创打击。
上周六回老家,又亲见母亲多次坐在里屋的床边暗自垂泪,我除了好言相劝也真是无能为力。拆下来的烂了一角的洗碗池弃之荒园邻居搬走喂鸡,母亲一方面埋怨邻人不打招呼不讲理,一方面说自己还要用,又跑去给人要回来。砍掉的青青长竹竿工人扛走了,她也舍不得,她说她要用来晾衣服,门前的路哥哥要水泥硬化,她阻拦不同意,说整个胡同的人都不修,这路又不是咱一家走的,你看他们不出钱又不出力,咱们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咱们能走几回啊!院子里贴瓷片平整路面热火朝天,母亲一个人坐在屋里生闷气。有时自己也自言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或许是以前太穷了,总是舍不得一点东西!
老院有个口小肚子大的盛粮食用的chuan,倒在荒园里枣树下好久了,一直不以为意。但是某一天突然发现没了影踪消失了,母亲似乎马上感受到chuan的巨大价值,猜测是一定是谁谁弄走了,绝对是某某那个龟孙子……那些日子像祥林嫂丢了阿毛,甚至多次声言要去人家家搜,言之凿凿一定在某某家里,说要去大街吆喝。随着年龄的增大,母亲的很多言行变得不可思议,以前那个通情达理与时俱进的老太太在哪里?几乎所有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老古迹,都要保存要保护,更别说丢弃。烧煤球的铁炉子用的火钳已经锈迹斑斑,烧水用的旧式铝壶,诸如此类老古董从西院挪到东院。然后没事骑着三轮车,再从东挪到西。一件件又重新运回家里。
锅台没了。母亲总在发愁,以后四月会咋办呢?想吃肉怎么煮呢?灶上的好几口大锅怎么办呢?还有东院的一垛柴火,没了地锅怎么烧呢?母亲的困惑似乎越来越多,但走在硬化后平整光滑的院子里,看着整洁如新的厨房浴室,听着路人对门楼上黄山迎客松对门前平坦的水泥路的啧啧赞美,相信母亲的心里也会是骄傲自豪美滋滋,希望时间能尽快冲刷掉母亲对锅台消失的悲哀,夕阳下余晖中,能像以前一样摇着蒲扇拉着家常,不过不是在胡同口高高的土堆上,而是在自己门口自家焕然一新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