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铁路建设报•2023年10月18日、10月25日副刊》,文章作者:陈海波。文责自负。】
砰、砰砰、砰砰砰……
这就是大山深处开挖隧道凿顶的枪声,是凿顶棒与岩石搏斗,刺击岩石时发出碰撞的锐利声音。
在中铁一局这棵中国筑路的大树上,我曾经是一枚隧道开山的绿叶。开山、开凿隧洞也是我们五公司当时的“拳头产品”。
在我们伟大祖国,山地、高原和丘陵约占了国土总面积的百分之六十;排除高原和丘陵,海拔高度超过五百米的山地,大约就占了国土总面积的二分之一。高大的山区藏龙卧虎,物产富饶,与纵横奔腾的河流相拥相揽在一起,就构成了我们民族美轮美奂的壮丽图腾——江山。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然而,山地较之平原,虽然有其不一样的万种风情,但同时也盘踞着闭塞、落后等等深层次的崎岖和艰窘。
我们开山、筑路、打隧洞,就是在改变那些盘踞、徘徊在山地、山区上空残存的闭塞、落后。
在深山凿道、筑路,有一种听上去让人如雷贯耳的开山神器,那就是风动凿岩机——风枪;从属于风枪阵营,与之匹配,紧跟其后的还有一种开凿神器,那就是凿顶棒,也叫凿顶棍。
现在,在山地,通常情况下的隧道开凿、凿顶大都由过去的纯粹人工操作变成了由凿岩台车在操作完成。但在环境十分恶劣的地区,大型施工器械无用武之地,此时,开山、凿孔及凿顶的每一道工序、细节依然还是要工人一手一脚地去完成。就是说,相对已经比较“古老”的风枪、凿顶棒依然还是威风凛凛地屹立在开山筑路的漫漫征途上。
凿顶,只是前沿开山凿岩工序的一部分,其作业时间通常只有开凿、爆破作业时间的几十分之一,或几百分之一。但它却是爆破后掌子面上展开的第一道、也是守护凿岩工友人身安全最为重要的一道工序。
新开辟出的掌子面是一个混沌、“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的世界,凿顶工友将是在这个世界凿空叩问、出现,并且活动的第一人。
凿顶用时会因爆破后的岩层状况而长短不一,通常会持续十来分钟左右。如果新断面安全、没有明显的隐患,凿顶有时候又只需要“砰砰砰、砰砰砰”的几枪就相对圆满地解决了战斗、完成了任务。
隧道新断面开凿爆破后的凿岩现场称“齐头”。齐头,就是隧洞开凿的位置与山体、岩石相齐的地方,这个齐头的名称一直要用到隧道贯通。齐头也叫“掌子面”。
刚经过爆破的掌子面上岩石犬牙交错、凹凸不平,面目十分狰狞,像一只长满獠牙的老虎,笼罩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坍塌的危险。很显然,早已经习惯成自然的邪恶势力,顽固地恪守着旧有秩序,绝不会轻易向建设的新秩序作出丝毫让步;亿万年以来,它们从未听过、见过所谓的高速、高铁的发展,更不清楚振兴、复兴述说着怎样的来历和内涵。
凿顶,是新与旧的对话,是与那些顽固守旧势力面对面的交锋。其工作程序就是把爆破后岩顶已经松动、存在坍塌危险的岩石、岩层凿下来,从而解除或降低安全风险,为隧道施工的下一道工序创造相对安全、良好的施工环境和有利条件。
凿顶,虽说是隧道施工术语,但我们私下都叫这项工作是在“找顶”、称凿顶棒是“找顶棍”。
虽然名字很温柔,但找顶棍棒却不是也绝非木质的。通常情况下,找顶的“棍棒”都是用不锈钢管做成,大约两米长,顶端部是二十厘米左右长的糙式坚硬锥体,便于刺击。被称作棍棒,那是较之其他开山神器它比较苗条、纤细,便于携带。因是金属质地,私下里,我们又都堂而皇之地称它为“金枪”或者“钢枪”。找顶钢枪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深山隧道施工渗水差不多都较严重,在现场,工人们一般都是一身工装外套着雨衣雨裤及水靴,太重了,就笨,不便持久灵活地操作;隧道施工面对的是坚硬的岩石,太轻了,飘浮无根,在与岩石的搏斗中,叩问、刺击又会软弱无力,不能肩负重任。
两米左右长,那是在与岩石搏斗过程中可以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实际工作中,“找顶”就是在探天之威,就是在摸老虎屁股、找老虎茬儿,把被动的工作状态变为主动状态。当然,天有不测风云,有时候一枪戳过去,就把天透了个窟窿,老虎开始暴跳如雷。一时间“天倾一隅,地陷东南”,引来小坍方或大坍塌。但是,不管老虎怎样地凶恶,该摸它屁股的时候还是一定要摸,无法回避。小坍方也好大坍塌也好,总还是要把它找出来,让它从隐蔽的地方暴露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安全隐患找出来了,把暴露在人们眼前的危险清除掉了,那么我们的工作环境不光拥有了一片相对晴朗的天空,同时,也就把死神和事故圈定在了可控范围之内。
其实所谓的摸老虎屁股、找老虎茬儿,也就是在让老虎先动起来。老虎一动,就露底了,这时通过仔细地观察、分析,我们就可以找到它暴露出来的软弱环节,然后“形人而我无形”,避实击虚,一鼓作气地将其擒获成为囊中之物。
摸老虎屁股、找老虎茬儿,当然是要有“两把刷子”,我们自然也是希望把老虎的屁股摸得顺顺当当,将老虎的茬儿问得服服帖帖。老虎不暴跳、或不再暴跳,说明我们施工过程中诸如炮眼布局、凿孔深浅、炸药用量等环节都相对合理,我们为之付出的艰辛也将得到肯定和回报。
在我曾经的开山班组里,凿顶工友通常都是由一些胆大心细、匠心独运的工友轮番担当。
凿顶工友手提长枪,沉着冷静地站立在隧洞边壁,一边抬头瞭望着,一边缓缓地就亮出了怀中钢枪金闪闪的光芒。当时,爆破后的硝烟眷恋着旧时光,依依不舍,一时还不肯散去,掌子面上的灯光在时薄时厚的烟雾里左右摇摆,一副细草狂风的尴尬模样。凿顶工友在齐头左近所有关切目光的注视下,借助身上手上金枪及手电的亮光四下照耀着,为自己的思考探寻、审度着出路。那时,深邃的隧道里万籁俱寂,仿佛掉下一根绣花针的声音都可以“于无声处听惊雷”般地听得清清楚楚。只见凿顶工友迈着沉稳坚决的步履,以高度的警惕性、敏锐的观察判断能力,一步一步审度着敌我双方眼前的态势。那爆破后如山拱起的石碴就是为他搭设的工作平台,他的身体紧贴着隧洞边壁。这也是常识,新段面坍塌,老虎龇牙,绝大多数情况都是从上往下塌,边壁连接着经过支护的初始成型隧道,这样的断面虽然还没有经过严格规范的混凝土浇筑施工,但一般是不会发生坍塌的。
等到人们期待的那一道明亮、雷霆万钧的闪电在掌子面的雾霾里划过,不用说,凿顶工友已将怀中钢枪枪端寒光闪闪、蓄积已久的那静如山岳、灵如狸猫的力量,迎着昏暗中的岩石凝重、娴练地就开始了刺击搏斗。
砰、砰砰、砰砰砰……
此时,人们屏气敛息,扑朔迷离的隧道里只听见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时而迟缓时而急促凿顶的枪声,只看见一道又一道时而隐约时而裂帛的金色光芒在头顶的天空闪耀。
钢枪每一次刺击,都会有岩石或小面积“噼啪”、或大面积“轰隆、隆”溃败或反扑式地脱落。枪声响过,松动的岩石脱落,作业面就多了一片稳定,安全系数也得到相对保证,代表旧有秩序的这只隧洞老虎的势力范围同时一点一点地被缩小。老虎退却一步,长枪就朝前闪亮一步,枪声所到之处,摸得、找得、问得老虎是手足无措,心胆俱寒,不得安宁。
砰、砰砰、砰砰砰……
此时的凿顶工友宛如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见他在张牙舞爪的老虎面前左冲右突。他目光如炬,岩石每一次脱落,他轻捷的身躯就顺势地时而闪、时而进,张弛有度的步伐同时也时而上、时而下。
砰、砰砰、砰砰砰……
找顶金枪在掌子面不停地闪亮、抖动、翻转。岩石上持续有力的刺击,以及那金枪裂石的凿击声,都是在向旧秩序发出严正的警告,警告它们尽快放弃顽抗,向人们梦想的蓝图缴械投降。严肃而又严正的警告震慑着建设路上的那些落后、阻碍进步的力量;金枪谨慎地将它们一一地进行暴露、批驳,随之坚决、迅速地予以打击,将其铲除。
砰、砰砰、砰砰砰……
找顶金枪刺击出的枪声,就像是一支神笔节奏铿锵、凿空书写的声音。凿顶工友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找顶枪这杆隧洞里的巨笔,在掌子面的天空上或轻或重、或张或弛、或高或低、或疾风、或骤雨般地运腕、拧身——泼墨书写着,每一笔劈出,都是惊心动魄,力透金石。金枪刻画出的线条方圆有致,猎猎生风,中锋遒劲,侧锋轻盈,横如列阵,顿如山崩……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地书写着幸福、平等、富强、崛起、振兴复兴等等美好的前景。
紧握钢枪的凿顶工友,紧贴着隧洞的边壁移动着身体,前进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黑夜里探索、攀爬。他先是从一边的边壁朝掌子面小心亮枪小心刺击,找完一边,退下来,绕道从另一边的边壁又开始小心地亮枪小心地刺击。找完两边,猫身到齐头,背贴着山体继续小心而又坚决地亮枪、刺击。他脚下每一个细微的步式、手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在齐头下面眺望的工友们的心。没有轮值的工友们用眼神,助力着他在隧洞老虎的势力范围里蹿高伏低、飞檐走壁。
凿顶工友一路上都被金色的光芒缠绕着。掌子面上砰、砰、砰地枪声不断,那是他在用智慧和力量与岩石斗智斗勇。只见他时而敲,时而戳,时而撬,时而迂回,时而包抄,时而迎头痛击,时而又横枪断尾,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又釜底抽薪……总之是一定要让眼前这只挡道拦路的大老虎在隧道里、在筑路人面前无立足之地。
砰、砰砰、砰砰砰……
凿顶工友紧握着手里的找顶钢枪,虽然是成竹在胸,一路上又都是如履薄冰般地朝前探索着,每一枪刺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大意。要知道,老虎张牙舞爪可不是为了好看、吓唬人,它是异常残酷的,是真的要下口吃人的啊。在掌子面上,如果稍有不慎,一枪没有击到位,或一枪又漏击了,恶毒盘踞在新开段面上的这只狡猾、危险的老虎就会乘机突然反攻,发生坍塌,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不是非死既伤,就是我们开路的脚步不得不被动地为之按下“暂停键”。
砰、砰砰、砰砰砰……
此时的凿顶工友好比又是一位画家,他向岩顶刺击出“砰砰砰”的枪声,就是怀抱着的五彩画笔在他胸中激荡、澎湃的浪涛声。他一丝不苟地勾勒、审视、涂抹,在那莽莽大山的山洞深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描绘着眼前的这一幅“江山安居图”。是啊,怎能不小心、不审慎、不上下求索呢?安居的家园不能画得面对阳光、春暖花开,出行的路线不能画得看到山河壮丽、令人陶醉,又怎能真正、彻底地结束那并不遥远,曾经屈辱、贫穷落后的悲苦历史,从而凝聚向心、团结、奋斗的动力……
砰、砰砰、砰砰砰……
找顶金枪刺击岩石的枪声,又似一根根金针,它走针引线,飞越高山、峡谷,穿越重重阻挠,一丝一毫地将黎明的曙光织进深沉的隧洞、织进掌子面,于是,当霞光驱散齐头的阴霾、当悬在我们头顶那一重吃人的天空变成了纸老虎、当金枪刺激的枪声渐渐平息、当凿顶工友气沉丹田完功收式、当隧洞的施工恢复常态,探天之威的“摸老虎屁股”、“找老虎茬儿”的凿顶、叩问战斗便宣告结束,隧道施工爆破后的这第一道工序也便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二十多年前,在凉山州大桥水库建设工地,我遇见过一位开山、凿顶前辈,他的衣着几乎没有上下班的区别,总是给人一身灰朴朴的感觉,也总是给人“铁路工人三件宝,掏扒、撮箕、烂棉袄”的印象。老师傅几十年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的父老,守着筑路工地,守着三块石头当灶、一块木板当床的铁路施工流动日常,守着牛毛毡房工区、集体宿舍,连绵起伏的大山、工地、隧洞就是他的家。鏖战奔波几十年,他的爱人、亲属从没有踏进过筑路工地半步,来工地与他耳鬓厮磨、与他邀月举杯共话团圆、与他相亲相爱剪烛以叙人间伦常。
老师傅高大威猛,凿起顶来也机智、灵敏。他审时度势,观察瞭望,真是静如处子;果断出击,势大力沉又动如江河;凝重时,如山岳、如隐隐闷雷;小心处,如履薄冰、堪比在拈针绣花……他曾参建过诸如成昆铁路等一系列著名的铁路干线。在我们同袍的日子里,每一年雨、汛期,铁道干线总是会发生些像泥石流、路桥被冲、铁轨被拧成了麻花之类的险情,那时,已经五十多岁的他,年年都会被抽调成为铁道干线、路桥的抢险护路队员,成为抢险护路突击队里的骨干战将!
后来因工作需要我们分散在了不同工点,估计他是在南疆铁路建设工地光荣退休,离开了他为之奋斗的建设事业。他在一次又一次筑路、开山、凿顶的创作过程中,和工友们一道,共同铸就了无数辉煌、足以流芳百世的经典巨作。
在我的筑路工生涯中,在中铁一局筑路的风景树下,遇见工地、遇见开山、遇见凿顶、遇见凿顶棒以及它那惊雷闪电般的枪声、遇见那些朴实的工友并与之守望相亲,都是我的荣幸;那踔厉奋发的筑路队伍,就是我精神力量的源泉,那蓬勃朝气的筑路工地,就是我生命中永远应该坚守并悉心呵护的根。
砰、砰砰、砰砰砰……
在苍苍群山深处、在祖国建设的隧洞里,开山凿顶刺击出的那一阵又一阵震撼人心的“枪”声不时在我的耳际回响,我隐隐地听见了“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的愚公移山的声音,也隐隐地听见了“左准绳,右规矩”开山导水、利济九州的大禹的声音。
那一声又一声坚决、响亮凿顶的声音,让我清晰地听见了我们筑路儿女奋斗拼搏、担当开路先锋的铮铮宣言:竖起的,同样也是我们大国工人勇敢追求、无畏挑战的气魄和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