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斗

       正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地投射在面前的钢板上,但是这看起来生气磅礴的阳光无法对抗肃杀的酷寒。在短暂安静之下的斯大林格勒,安宁是从不存在的。越安静越危险,谁先发出声响,谁就很有可能送命。

       海恩兹熟知这一点。他现在就处于这种危险状态中。与对面的狙击手的对垒已经持续四天了——在第三天他曾以为他干掉了对面的家伙,可是并没有。对面狙击手的耐心和技术都超乎它他的想象,他从来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角色。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海恩兹没法对付他。

       海恩兹对这次对决不抱信心。狙击手和狙击手的对决要考虑距离、风向、枪的性能、光线、士兵的身体素质等诸多客观要素,主观能动性在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用处,或者它会让你死得更快。海恩兹只是死死地盯着对准苏军狙击手藏身处的瞄准镜,食指扣住了扳机,只要抓住机会——自己就能活下来。然而对面的狙击手是不会只会跟他玩捉迷藏,他也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的,对面的冷静,耐心和决断力,他是在之前就领教过的。

       对垒在继续 。太阳开始西斜,海恩兹的阵地在向光处,而对面已经沉入不可捉摸的阴影。海恩兹突然有点恍惚,他感觉对面像是一个等待着自己的黑洞,只要自己有一根汗毛露出掩体,就会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整个扯过去吞噬。

       黑洞吞噬掉的东西已经不少了。 海恩兹在战前见过为政策而心怀感激的工人,见过为政策而心有微词的父亲,见过为政策而心抱希望的士兵。战争打了差不多六年,这些人们都差不多被投入到了黑洞中而被黑洞所吞噬了。进入斯大林格勒,在与狙击手对垒之前见到的尸体也不少了,这黑洞不仅吞噬着苏联人,也把德国人卷入其中。不止苏德的人,犹太人被吞噬了,波兰被吞噬了,西欧被吞噬了,北非也被吞噬了。那些倒在土地上的躯体,已经没有了对未来的念想,它们都被黑洞所吞噬。战场早就不是荣耀和奖赏的宝窟,而是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黑洞了。吞噬掉的东西就是吞噬掉了,就不会再吐出来了——它倒会吐出些别的东西,好些的是十字勋章,普通的就是一张纸片,来告诉与他们相关的没有被吞噬的人:他们已经被吞噬了。也有不走运的被吞掉后连根毛都不吐,他们的亲朋好友们就在希望和绝望之中等待。谁知道呢?

       在吞噬掉与他相关、与他无关的那么多人后,今天,这个黑洞终于也对着自己张开大口了。海恩兹不敢丝毫大意,他想尽自己所能来让自己不落入黑洞之中。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自己送进去,要么把对面的家伙送进去。要做什么样的选择,海恩兹是一目了然的。海恩兹有自己不能被吞噬的理由。

       在噩梦开始之前,他的战友还跟他说笑,打赌说几周之后就可以在莫斯科喝伏特加了。 现在这赌注海恩兹是赢定了。海恩兹还要回去找他兑现这赌注呢。对于某些人,海恩兹是无法目睹着他们被抹消的——然而有些这样的人已经被抹消了,作为不可捉摸的黑影消失在阴霾之中。在海恩兹反应过来之前,这种人就已经被抹消大半了,当他想起他们的身影时,他见到的只是一些文件里对他们的描述:英雄的、勇敢的、无畏的……不幸的。

       没有人愿意被吞噬掉,当然有一些人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些问题就被卷进去了。海恩兹已经在家信中看够了隐含着担忧的信息,而他也没乐观到哪去,等家里人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当然是他安全回家的时候了吧。到时候他可以笑着对家里人说:“那里简直就是地狱,但是我回来了!”“战争简直就是噩梦,但是现在梦醒了!”——不过到时候家里的人能剩多少呢?国防军还会剩多少人?党卫军还会抓多少人?对海恩兹的部分家人来说,噩梦还没开始,而对海恩兹的另一部分家人来说,噩梦可能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海恩兹,噩梦还在进行中。他要终结噩梦,而不要被噩梦终结,他要给自己的家庭带来荣耀与希望,而不是给自己的家庭带来荣耀与绝望。在希望面前,荣耀又算什么呢?

       到底是带来绝望还是带来希望,到底是终结噩梦还是被噩梦终结——到底是干掉他,还是被他干掉,都将马上分晓。海恩兹突然有一种预感:这场生死搏斗马上就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当一个人有热望的东西时,命运女神却先让他感到饥渴。日头西斜得越来越厉害,斯大林格勒的严寒越来越让人动摇,海恩兹的食指有点不坚定了。四天了,这家伙到底哪去了?他在对面吗?是不是在昨天夜里或今天上午看准什么时机溜了?虽然海恩兹是真的目不转睛地盯了对面快四天,他还是不禁产生这种想法来。他甚至冒出这么一种念头:对面这家伙赶紧走了吧,只要他是真的偷偷溜了,自己就不用在这里遭罪了,他可以起身,他可以离开这个天杀的城市,他可以马上就结束噩梦,他还可以存活。

       就在海恩兹就要失去耐心的那一刹那,突然,海恩兹已经监视了快四天的掩体后,一顶钢盔冒出来了,这钢盔冒出的速度不快不慢,没错,这家伙坚持不住了,这家伙就要撒腿溜了!海恩兹差点跳起来,他甚至就想起来朝那顶钢盔扑过去。对战友的思念、对回家的期待就像炮弹爆裂掀起的气浪,摧枯拉朽地从海恩兹的心中掀了起来,挡也挡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海恩兹的食指一下就无比坚定地扣下了扳机,一发子弹代替海恩兹对着那顶钢盔就扑了过去。一声脆响之后是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身影挺起来又倒伏下去。见分晓了!

       海恩兹跟着那家伙的倒伏而起身。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欣喜。没有欢呼,没有荣耀,海恩兹现在只是活了下来。天上的阴霾似乎也明亮了起来,海恩兹在钢板后露出半个头,松了一口气。搏斗结束了,结果分晓了,可以离开了,一切都完了。


后记

这篇文章其实写的就是大多数人口中传的“瓦西里对决科宁斯”,但是科宁斯是虚构的,这故事差不多是杜撰的。根据瓦西里·扎伊采夫的回忆录《Notes of a Sniper》 内容,他确实在斯大林格勒与一个手段高明的狙击手对决,在击毙对方后搜出对方的文件,得知对面的名字是海恩兹.托尔伐特。

但是让人觉得迷雾重重的是海恩兹.托尔伐特从来没有在德军的作战文件中出现过,让人怀疑这一切是苏军的宣传机器所为,但也有一说:因为海恩兹.托尔伐特在当地战区是一名不小的军官,为了避免打击士气,德国就对外宣称被打死的是一名叫做艾文·科尼克的德国兵。不过不管是真是假,海恩兹.托尔伐特的狙击镜被瓦西里收藏,今展于莫斯科的陆军博物馆。

最后对那些不知道瓦西里对决科宁斯故事的看客们解释一句,瓦西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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