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惯百度地图的二十一世纪地球人，两只手指的缩放，可以肉眼到小巷的网红店，为一杯奶茶，可以无畏地穿越整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
十八世纪初，电子设备都没有，信息不可能无限量地堆放在一张地图上，能够印在上面的只能是标志性建筑物。
樟林港，它就赫然印在欧洲十八世纪初航海图上！
现在的樟林港，昔日八街六社的繁华绮丽，已如云烟逝去。
司机说：“你不如去……”
其实，要不是听了宋亦乐的《行船》，我也不知道樟林港这段辉煌。
而看了杨伟丹潮剧《淑芳亭》，又不禁遥想当年这一帮潮汕人起航的地方，那父母妻儿相送的场面，该是多少肝肠寸断。
“樟林港那里，就只有一只红头船。顶多花十分钟，没什么好看的。所以，我建议外地来的游客，都去……”
如果你是异地恋，你到了她的城市，你不会听说别处的姑娘更好，就不找你的恋人——别处的姑娘好，她有我与你现在这么长久还可以未来更长久的关系吗？
见我如此固执，司机说不愧是潮汕人，说一是一，对一事就对一事，不及其余。
觉得他的说法很有意思，印象里，外地人并不是这么看我们潮汕人，更多的是说你们潮汕人会做生意。好听的可能说句“精明”，不好听的，会说会说……，容我想想。
司机说：“你没觉得咱们潮汕人说话做事都‘圣圣’的？”
这个潮汕口语“圣圣”，不大好讲清楚，它又贬又褒。贬呢，有点不爱搭理人，骄傲的样子。褒呢，就是不会低声下气求人，你理我我也这样，你不理我我也这样，所谓天生骄傲，就是这样子。
他举了一个一开始让我误会的例子。
他说，那时候，我的老婆和同事晚上出去。
我以为他要去打那同事一顿了。
他接着说：
我老婆和同事玩到晩上一点左右才回家，刚一上大桥就被跟踪了，然后逼停。
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一伙，就这么放了两位女子，各自相安无事离开。
他说，这抢劫的就是潮汕人，他们一事归一事，劫财就劫财，劫色这回事，潮汕人觉得很贱格，不做。这就是潮汕人的“圣”。
所以他说，我开车最怕的是外地的，遇着潮汕人来抢，你把钱给他，就妥了。如果是外地人，就不好想象了。（虽然司机的话有地域偏见，但我们本着有则改之 无则加勉，见贤思齐的态度看待吧。）
下车了，我站在桥头，樟林港公园，不用费力，就望得到边。
如果不单独辟出这一小角地方建成小公园，车行人往容易就忽略过去，只在远方的人来寻找你的那一刻，樟林古港才豁然有意义。
樟林古港历史文化陈列馆前的两棵大榕树下，一位老婆婆招呼我坐在她旁边，说她那里没太阳晒。
我看看自己站的地方，也没有太阳晒到，但还是走了过去，与她展开了一次“田间调查”的对话。
在我的想象里，既然樟林港以前是潮人都从这里出发去南洋谋生的地方，这条樟林港应该水道宽阔得多才是。
婆婆说，以前也就这么大的。婆婆自称快八十岁了，还几次站起来，示范她小时候从港这边泅到那边的情形。她说狗刨式太累还慢，没有“店水味”（可言传不可意会的潮汕口语）快，“一季头”（一口气）就可以游十几米。
旁边的大叔插嘴说，以前的小孩子不用教游泳都会游，不过年年都浸死过小孩。
婆婆就说，家里一眨眼身边的小孩不见了，大人急起来找，一般就去常去的水沟里寻，寻到了就嚷小孩上岸来，回家去，竹仔鱼就批屁股。婆婆双手做出擦眼泪的样子，带哭音说：“爸爸，我下次不敢了。”
虽然似乎回到童年口里喊着“爸爸”，婆婆的老伴却已五年前过世了，四个儿子也都出去汕头搞经营，大概每三四天他们会轮流来探望她，现在她的生活就只是出来逛公园，如果你有去樟林港，或许会遇到这位婆婆。
婆婆一边逛公园，一边说现在的年轻人就舒服太多了，赚有钱就籴做米，不用像自己那样划着小船去种田去收稻，即使顶着个大太阳，也不能逃避。
我忽然好奇地问：那当时，你们干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生活很辛苦。
婆婆说，那倒没有。大家都这么做，也就跟着做。
是呀，有比较才有伤害。看到现在人的舒服，才会想到过去的日子是不合道理的辛苦。（说不合道理，是说人类技术在发展，人类是可以生活得更好的。但是当技术还没到来的时候，我们也只能如此生活了。）但也应该欣慰，辛苦的不是我们的子孙辈了。
当然，婆婆的时代，其实已经是一种“新”时代，他们已经免于必须从这里——樟林港——启程，奔向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讨生活了。
红头船，是这里的祖辈出洋去谋生的运输工具。
红头船船头漆着一个阴阳八卦，这是道家的符号，我却想到儒家孔子的一句话：“予欲无言。”
子贡就问孔子：“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不是孔子无话可说，而是怕说了又没能准确表达，别人对这不准确表达的话哪怕再准确地理解，也只能是精确地错了。
一家老小送别远渡南洋的人，能不有千言万语吗？但这千言万语，又还是无法传达期盼和担忧。你以后过得好不好，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海上险恶，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这船头的阴阳八卦就是这种欲说还休，“天佑之”啊。
当你再走到船后去看的时候，那一句话，就彻底暴露了共同的心声，它很直白，愿望很简单，就这么一句——“顺风相送”（把我的儿呀，好好地送过去吧）。我看到的时候，鼻子发酸，这真是：
千江有水都凄凉 一水向东一向洋
古港起船饮百碗 那边创业这边娘
妻儿父母走相送，给你端饭送酒，是多么希望你一个肚能装下一年的饭量，不用饿着、不要凉着。
婆婆说有时水道也被封，要到另一水沟去，会划船先到海里，再掉头从另一头进入水沟。当进入海里的时候，就惴惴不安了。海水与沟水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在我面前的这条古港水，下游用水闸闸住蓄水，几近一个池塘，风平浪静，红头船就停泊在这里，它岿然不动，但一入海去，善水性的这帮潮汕人，还是有心理阴影的，所以凡有海的地方，必供奉妈祖来保佑。
在我的想象里，樟林港应该更大，但它竟然这么小，却同样可以走向世界。
在父母的眼里，潮汕孩儿总是需要用“竹仔鱼”教育不可戏水的，他们却敢飘洋过海闯到陌生的世界。
或者，我们的肉体都很缈小，但我们的目光总盯着星辰大海——你说潮汕人圣不圣？
给潮汕人一个樟林港，他就可以出去征服地球。这不由让我想起埃隆·马斯克，他站着的只是地球，他的火箭却在探索整个宇宙。——你说人类圣不圣？
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就都是圣人，潮汕人的圣，透着一种不服，即使他三年不鸣，也会一鸣惊人。潮汕人圣不圣，樟林港给你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