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聪明的女子,往往过早看透了生命的真相,拥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和内心对虚浮繁华本能的疏离。但张爱玲是个彻底的矛盾体。她平素孤高,笔下却将世俗化甚至市侩化的小市民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她用理智至残酷的眼去看世间,看人性,看爱情,毫不留情地诉诸笔端,却仍让人感到内心含着一汪悲天悯人的热泪。只有在她的文字里,能够同时看见美的盛放与凋零,同时看见极致的绚烂与极致的寂寞。
脑海里仍是那张经典照片的姿势。说不清怎样一种态度,带着孤芳自赏的情味和矛盾的悲悯心。晏小山词被评“哀感顽艳”,看到有人也用来评张爱玲。但把这四个字念出来,觉张的笔触,少了皱眉,淡了执迷,多了分捉摸不透的暧昧笑容,凄凄冷冷的。
她文字里的清冷、淡漠、犀利、苍凉,对,终不过一个苍凉的手势,太张爱玲了。那么多悲剧的女子,悲剧的以爱为名的故事,看来只是心灰,不多有悲伤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它们太逼近现实。赤裸裸的现实,只会让人心灰。那些字里行间狞笑着的毒素仿佛从眼渗透进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美的精致的华丽的,却不知觉压抑到窒息。
满纸黑字容易令人乏味,然而看张的小说,是可以想象出图画来的。一边看,脑子里一边拍电影,那些人物、颜色、服装、道具,还有笑和声音,全部可以鲜活起来。有时又是静止的特写镜头,还可能加了后期,完全脱离单调平面。怪不得张爱玲也为自己的小说亲自画图搭配。
读张的文字最直观感受,莫过于扑面跳脱而来华美秾丽的色彩,像艳装女子的挂历或壁画,凝固在虚无的时间里。还有从画里从容蒸腾的一缕香烟,便是那苍凉底色。
想提那些色彩,脑中首先浮现的便是《金锁记》里那一句: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也许这句更值得一说的是张独特大胆而精准的比喻。但那精致凄艳仿佛定格成油彩的画面感,实在让当时十几岁的我印象深刻。
张说她弹钢琴时,想象那八个音符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她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于是,永远记得《心经》里,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的小寒,坐在栏杆上,背后衬着无星无月,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而万千繁华灯火喧嚣霓虹的上海滩沉淀在脚下,那个画境般的仲夏之夜。
其实并不相信张笔下爱情的本质,会喜欢《心经》,一直找不出原因,也许是这故事里尚有真诚勇敢的爱存在,用孩子的纯粹。哪怕它悖于世俗,哪怕它如飞蛾扑火般盲目,又最终无果。
将世间一切爱欲剥离到只剩功利内核,是否更容易满足?无关紧要也就无所躲避,而越是本能般疏离爱的人,才越是真正相信爱的人。
蝴蝶是那么绚烂而颓丽的生命,明知是朝生暮死,也难不对它痴迷。精明到游离于故事边缘的女人,也终究身陷属于自己的宿命。只是作为天才,她的欢愉痛苦都是清醒的罢了。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