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01.
你见过江南的烟雨吗?纤纤细雨,柔若薄雾撩纱,轻若绫罗簇雪,华若锦缎添花。那黛瓦饰着白墙,小苔点着青砖,饰了一整座城。
我阿姐啊,最爱落雨天。她喜欢撑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漫步。剪裁合体的月白旗袍随着身姿灵动,白色披肩珍珠乱。雨滴顺着伞间跃动而下,掉落在青石砖上。
一梯一阶,渐滴作秋声。暮霭沉沉,水雾蒙蒙,人也朦朦。
我从未见过我阿姐那般的人,一颦一笑,一行一止,简直温婉到了骨子里。
在江苏扬州,五亭桥西,有一二十四桥,我阿姐总喜欢去那里。
听说那是她和阿生定情的地方。
后来我们辗转去了上海,这里多雨,也多桥,可再没了当年撑伞的人。
二十四桥仍在,人却已非当年。
细雨铺了满窗,阿姐还在沉沉地睡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黎姨端了饭进来,我才发觉暮色已沉了下来。
“阿姐,醒醒,吃药了。”我轻轻推着阿姐,她脸上还残着红,是发烧的余热。
阿姐悠悠转醒,高烧有些迷离了她的神智。良久,我才听她问道:“汀兰,几时了?”
“傍晚了,阿姐。”
我拿起水杯送到阿姐手中,又递上去梅子解苦。
一如当年阿姐照顾我般,即使西药并不苦。
阿姐只吃了几口饭便不愿意吃了,她静静地靠在床头,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晚风敲着窗,引走了她的注意。
“又下雨了。”阿姐忽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恍惚,她眼角滑下一丝泪。
她说:“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我没有说话,只拉开了些锁着的窗。
我知道阿姐说的谁,阿生,沈秋生。
那雨挟着风从缝隙中飘进屋来,也飘进我和阿姐的半生。
我阿姐名唤沅芷,这名字一听就是温婉的大家姑娘。沅有芷兮澧有兰,是那同样温婉的母亲给取的名字。所以我该叫澧兰,如果不是母亲在生我时难产去世的话。
可事实没有如果,所以父亲厌恶我,他也讨厌“澧”这个字,只因为和“离”同音。于是那年,七岁的阿姐为我翻了一天诗词书籍,她做了主,给我取名汀兰,还笨拙地向先生请教读音与意思。
“岸芷汀兰”,岸边的香草,小洲上的兰花。
芷与兰,阿姐与我。
同为香草,我们却是两总截然不同的性格。
此外,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早有暗示,偏偏身边负责照顾我的仆人,姓黎,大家都叫她黎姨。到最后还是逃不了“离”这个字。
黎姨本是我母亲的家养仆,随母亲一起陪嫁来的方家。虽然家里人都叫她黎姨,但其实黎姨并不老,她甚至比我母亲都小上几岁,做事上却是心细。
除了阿姐,对我最好的便属黎姨了。
黎姨总说阿姐待我好。我知道。
黎姨还总说:“汀兰,不要怨你父亲。”
可我才十多岁,还不能平静地接受所有的无可奈何。
黎姨一句不怨,轻飘飘二字,划掉我十多年。
02.
我没亲眼见过母亲,不知道那是个怎样谪仙的人,能让父亲如此魂牵梦萦,让阿姐总是怀想那些年。我太渴望了解母亲了,可母亲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不成型的影子,来源于几张母亲黑白的照片,被父亲珍重收藏着,我只见过几次。
所以我总爱往阿姐屋里跑,因为阿姐屋里放了张全家福,是我和母亲唯一一张合影。我总是偷偷地窥视着那张照片,像窥视着宝藏的海盗一样。
照片上父亲一手抱着小小的阿姐,一手挽着母亲。而母亲凸起的小腹,则昭示了我的存在。母亲生地着实漂亮,大袖上袄搭着长马甲,耳坠丁香,皆是时兴的装扮。她微微笑着,即使无需色彩衬托,那眼底的温柔也好像要溢出来。
“汀兰,发什么呆呢?”阿姐唤回了我的心神。
阿姐走了进来,而我握着手里的照片不知所措。我那么倔强一个人,决计不想让别人发现我此番模样。我想说些什么解释亦或者是掩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一边觉得那照片上的情景刺目,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是我破坏了那份幸福。可母亲的眼神实在过于温柔了,我又生出无限渴望。
最后阿姐什么也没问,她紧紧拥住我,格外地用力。
她说:“阿姐在,阿姐疼你,连同母亲那份一起。”
我感觉到肩膀湿润的些许,而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前也模糊起来。
“阿姐。”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发现声音哽咽地不像话。
后来我的床边多了两张照片,一个是那张全家的合影,一个我与阿姐的合照。
我与阿姐拍照片那日正值白露,离我生日不久。可我从没过过生日,因为我出生那日是母亲的逝期。
父亲一连几日都在消迷,我更加不敢凑上去。
我知道阿姐也难过,于是那天偷偷跑了出去,不去惹人心烦。
城西有条河,我总爱去那里。
那日天也阴沉着,仿佛知道有人心郁成结,不得疏解一般。
我去时未带伞,谁知傍晚忽然下起了雨,倾盆似的。
暮色四合,雨还未停。
“要淋着回去了,”我想。“大概会挨阿姐骂的。”
可我又想,今日阿姐估计顾不得我,她还要照看醉酒的父亲。
雨连成了幕,没有人顾得我。
可阿姐还是找来了,在我冲进雨幕之前。她和黎姨一起。
阿姐的长发被打湿,衣角也被雨浸透。黎姨顾不上风雨朝我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我心上却涌出一股莫名的欢悦。
阿姐待我好,黎姨也待我好。
03.
我从没觉得从城西回去的这条路那么短过,仿佛只有百步之遥。
阿姐一脸严肃地拉我去泡澡,然后给我擦头发。
我不由得想起六岁那年打碎的花瓶,母亲生前最爱的花瓶。
那是我第一次见阿姐那么严肃的神色。
她叫来周围的仆人,一字一句吩咐道:“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等父亲回来我会去解释。关于这件事,谁也不许多嘴。”
阿姐总这般护着我。
可我却忍不住升起一丝妒意来。
父亲只不轻不重地责了阿姐几句,罚她这个月每日多练半个时辰箫。
哦对了,母亲最喜欢吹箫。据说,母亲曾因箫一曲名动了整个江苏省。
阿姐与母亲生的虽像,却未继承母亲那惊人的天赋。
教她吹箫的先生有一个儿子,叫沈秋生。
阿生哥只比阿姐多学了一年箫,早已经能熟练的吹曲子出师了,而阿姐最简单的曲吹起来还不成样子。
后来沈先生患了病,便由阿生哥来教阿姐吹萧。
阿姐十五岁那年,和母亲生地越发相像。“本就六分像的模样,合上那相似的气质,简直和母亲如出一辙。”黎姨对我说。
我对母亲的印象全来源于他人,他们都说母亲是个温婉的大家姑娘。他们还说啊,我阿姐和母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一点也不像阿姐,更不像母亲。
我经常缠着黎姨打听母亲的事,寻那所有人提及都怀念婉叹的人儿。
了解地多了,有时便能理解一些父亲的态度,他对阿姐的爱护。可更多时候我都怨,怨父亲那不公平的态度,怨父亲对阿姐的关怀备至,有时候甚至怨母亲为何不索性连我也一起带去。
我一边别扭地接着阿姐待我的好,一边那念头野草般控制不住地疯长。
我从小开始,为了讨父亲欢喜而拼命地学习,学堂里谁也没我成绩好,先生总忍不住夸赞我。也许传到父亲耳里,他也能夸我一句。
阿姐十岁学的箫,我八岁,求着阿生哥捡了只他以前用过的洞箫。阿生教了我一些,我便拿着箫去城西的河边偷偷练。
河上有一座桥,便是那诗里所说的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明月夜,我独自笙歌河岸边。
我十二周岁那年,在院里吹起了《平湖秋月》,黎姨说那是母亲最爱的箫曲。
我知道父亲能听见,洞箫的声音悠长而细腻。
婉转地旋律从洞箫上泄出,指间优美地滑动,那谱子我早已烂熟于心。
父亲确实听见了,他来得很急,还被后院的门槛绊了一下,可他的神情如此欣喜若狂,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模样。
我不禁愣了一下,箫声也断开些许,随即又连忙续上。只有我知道,那声音底下的颤抖,我压下心底的翻涌,强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直到一曲终了。
“父亲。”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
他看着我,又不是在看我。我知道,他是在看母亲。
大概是没寻到相似之处,他一脸失望地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04.
第二天,我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洞箫,思考父亲是什么意思。
一阵敲门声将我的心神唤回,是黎姨。
黎姨来收拾被褥,随口问道:“小姐吹的箫可真好听,我看小姐在音乐上有天赋,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学其他乐器的想法。”
“哪有什么天赋?不过是我硬练出来的。”我心里有些欢喜,帮着黎姨整好被子,方才继续道:“我也不想学其他乐器。”
黎姨突然沉默下来,气氛有一些奇怪。
“怎么了?黎姨。”我问她。
“没什么,这不是想着小姐多发展点技艺总是好的。”黎姨慌忙解释。“不过小姐学业这么忙,练箫的话也不影响吗?”
黎姨今天真奇怪,我心想。这前后矛盾的话,突然让我突然涌上不好的预感。
“没事,我以后跟着阿姐找阿生哥学。”我小心地试探道,声音也低了下来。
“小姐……”
我敏感的情绪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仿若明白了什么。我不可置信地问出那句话,“是父亲不让我吹箫了吗?”
那一瞬间,我仿佛站在公堂上的罪犯,等待一场不知结果的判决。
黎姨沉默了。心底的猜测被印证,铡刀随之落下,无形的鲜血洒了一地。
十多年积压的悲伤怨念,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
我不顾黎姨的阻拦,跑去父亲的住处。
父亲看着我,并不怎么惊讶。
可我愤怒上了头,我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阿姐就能学箫,我就不能?”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我大声地哭喊起来。
可父亲只是看着我,神色悲哀。
悲哀,父亲那眼神,仿佛涂了毒药的利刃,我被深深刺痛。
“我恨你,更讨厌阿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刺骨。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狼狈地夺门而出。
也不管迎面撞上的阿姐是否听见。
我拿着那只箫,独自去了城西的河边。
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我却出了奇的异常平静。一曲《平湖秋月》,一个已故人。
我撩着衣摆擦着箫,一遍又一遍。
洞箫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残影尤存,水面却被打破。
我悠悠地坐在湖边的高地,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可不知怎地,我突然心生后悔,于是纵身一跃。也许不是后悔,只是单纯想跳下去,想知道这水有多深而已。
05.
水的确很深。
阿生哥拎着湿漉漉的我爬上岸。
“你没事吧?”他脸上写满了紧张。
“没事,阿生哥,我会游泳的。”我拢了拢湿透的发,朝他微微一笑。
不料却点燃了他的怒火,“那也不能往里跳啊,方汀兰,你知道底下有多危险吗?”
“我的箫掉进去了。”我看着他,神色平静。
他愣了一下,反应更激烈了,他说:“一只箫而已,我再送你一个。”
“不用啦,阿生哥。”我轻描淡写地一笑:“父亲不让我学吹箫啦。”
“为什么?”他双眉紧皱。
“不为什么。”我站起来,向他挥别。“谢谢你,阿生哥。”
可阿生哥后来还是送了我一只箫,模样与上只基本相同,不同的是箫的底部刻了两个字。
我摩挲着那刻的字的纹路,汀兰。
我将箫放到唇边,却没有送气,我忘情地吹着,那旋律自我心底流出,无需音动。
一曲终了,我才将它收起,归置到收存不常用物品的木箱里。
终是和它说了再见。
阿姐那天来寻我,恰逢我落汤鸡似的回来。
她一定听见那句话了,我想。她却什么也没有问。
阿姐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她拿着毛巾,细细为我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
阿姐啊阿姐,我可真爱她,又嫉妒极了她。
我十七岁那年,学堂里有个少年给我写了情书,很肉麻,可我答应了。因为他在信上说,一见到我,他整颗心连同人也是我的了。
真是稀奇,除了阿姐和黎姨竟然还有人喜欢我。
他经常送些吃的给我,尽是糕点,也不知他哪里打听来的我爱吃城中心北街的凤梨酥。
凤梨酥,我阿姐也常买给我吃。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只想着吃了人家糕点,便得还些什么,于是我也偶尔给他带一些西洋来的小玩意。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看我的眼神,我不明白也不大想明白。
有一次,我约他去了惯常去的城西河边。
我坐在河边,他还是那样看着我。
忽然有风起,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比他看我的眼神还复杂。
于是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爱。”
“那你会一直爱我吗?”
“当然。”他这次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出来肯定的答案。
不够,还不够,我心里头仿若起了火。我听见自己问:“如果我死了呢?”
他皱起了眉头。
我不理他,继续逼问道:“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呢?”
“为什么?”他惊讶地看着我。
“听说城东有一对爱人在此殉了情。”
他看我的神情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一定觉得我疯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了。
对,我疯了,早就疯了。
从那以后,我和他断了联系。
我又开始没心没肺地吃起了阿姐买的凤梨酥,那天疯狂偏执的模样仿佛从没出现过。
06.
我还是时常去城西水边,有时带着书去读,有时就空坐着赏景看人。
我喜欢看二十四桥上的行人,幻想他们的故事。
那个人穿着长衫,应当是个守旧的读书人。衣服上有布丁,所以家境应当不大好,也许有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在家等他照料,所以他总是行色匆匆。
那个女人每天傍晚都会从桥上经过,看样子在那头寻了份工作。她应当有个孩子,也许是两个也许是三个。工钱或许不高,因为女人的衣服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套。
那个穿西式服装的男人总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我想他应该是个企业家。可他好几次停下来赏景,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总觉得此时的他应该神色温柔。最后我只得总结道,他是个矛盾的人。
……
桥上人很多,虽然处在同一片土地,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可近来我常看见阿姐,她和平素桥上经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那般气质,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来。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沈秋生。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在他们看过来前,我将身影藏了起来。
优美的旋律传至耳边,真好听,阿生哥比我吹的要好得多。
扬州入了梅雨期,而阿姐总爱撑着油纸伞出门,我去寻阿姐时扑了个空。
空荡荡的房间,桌上的竹箫吸引了我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将它拿起。
目光从上移至底部的刻字,秋芷。
秋生白芷。
那一瞬间名为嫉妒的火苗烧上天际。
阿姐,阿姐,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阿姐,就连我也是。
可我还是嫉妒她,发了疯的嫉妒。
所以我告诉了父亲,拆散了他们。
我知道,父亲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的。
我阿姐应是天上的星,父亲不会允许有人妄图摘星的,尤其还是个落魄小子。
可我没想到的是,阿生从了军,他那书生似的人,竟然从了军。
而阿姐什么也没问,依旧从前那般待我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心情,五味杂陈也不足以表达。
07.
我撑把伞,独自坐在高涨的水岸边,自嘲一笑。
我有时候真希望阿姐不要对我那么好,最好狠我、厌恶我,那样我就能理所应当地讨厌她。
我大约真是个坏孩子。
我扔掉油纸伞,任雨水毫无阻拦地扑向我。
“如果我真有什么罪孽,就让这场雨冲刷掉吧。”我想。
雨珠顺着眼睫而下,风撩起湿发,我纵情在这狂乱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难受地蹲下来,将自己抱成一团。
身上的落雨停了,万籁俱静,只有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回去吧,汀兰。”阿姐说。
我看着辽阔的水面,点了点头。
我回去发了几天的高烧,等退烧已经过了好多天。
我是在半夜里醒来的,谁也没惊动。
我床头多了张照片,不知是谁送来的,我没问,也不想知道。
我借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看着照片,照片里的母亲还是那么的温婉大方、端庄贤淑。她的目光温柔而怜悯,她一手拉开关着的鸟笼,那只瘦弱的鸟张开了翅膀。
愤怒、怨恨、不甘、嫉妒,一瞬间都埋进水里。
我又沉沉地睡去,一夜无梦。
等第二天我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小姐可算醒了,你父亲和阿姐刚走,我这就去叫人。”黎姨欣喜地说着。
“不用啦,黎姨。我现在挺好的。”嗓子有些干疼,是发热的后遗症状。
黎姨赶紧倒了杯水,“父亲和阿姐守了小姐几日呢,刚被我撵走吃饭。”
我虚弱地朝黎姨一笑,心底却毫无波澜。
过了一会,黎姨端着药进来,后面还跟着父亲和阿姐。
我轻盈盈一笑,尽量不露出虚弱的感觉。
“父亲,阿姐,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去忙吧。”
父亲只待了一会,看我吃饭喝完药便走了。
阿姐有些咳嗽,兴许是因为之前出来寻我而感冒了。
我摇摇阿姐握住我的手,“对不起。”
阿姐递给我一颗梅子解苦,她说:“没事,只是有点感冒。”
我摇摇头,表示不是。“是阿生哥……”
“不关你的事,”阿姐打断了我,“他啊,本来就是要参军的。”
我哑了一瞬,“可外面局势那么乱。”就连父亲的生意都大不如前。
“虎狼在外,更应赤诚热血。”
阿姐说的对,是我局限了。
铁骨铮铮,当报于家国。一技之长,当献于社会。
那些年,局势越来越紧张,父亲捐了大半资产,而我和阿姐学了医。
可我和阿姐后来再也没见过阿生。
他偶尔会写信来,他说他去了四川。可是啊,距离上一封信已经过了半年,他还没有新的来信。
只听说四川的战火比上海还要连绵。
08.
军阀混战,江浙一带乱的厉害。
父亲经商去了浙江,最后一封信却从上海传来,从此再没了音讯。战争年代,我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
我和阿姐决定去一趟上海,上海比这里乱的多,可黎姨执意跟我们走。
乱世浮萍,我们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上海,没寻到父亲的踪迹,阿姐却受了伤。不知道哪突然掉落的铁片砸到了阿姐的左肩。
伤口很深,不断渗血,我只能做了紧急处理,急忙背着阿姐去了医院。
黎姨担忧地在外等着,“没事的,黎姨。”我安慰她。
“等阿姐好起来我们去山西吧,我们在那里寻一份工作。”
一起都会好起来的,我想。
艰难地过了一个月,我们几乎花完了身上的积蓄,终于等到阿姐出院。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让人忍不住觉得世间晴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没有父亲也没什么,他的心早已经随母亲去了。
下午我去买了三张票,三天后的,我们决定离开上海。我还买了糕点,阿姐和我都爱的凤梨酥,还有给黎姨买的绿豆糕。
第二天,我收拾着行李,黎姨去医院拿药了,她怕阿姐的药不够。
阿姐闲不住,总想帮忙收拾,我顾念着她的伤,不让她动。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以为黎姨回来了,于是忙去开门。
却是两个官兵模样打扮的人。
“方小姐”,我的目光随着声音寻去,放才看到他们后边的人,那人从车上下来,颇为礼貌地鞠了一躬。
“是方沅芷小姐吧?”他问。
阿姐?我心里忽起不好的预感,“你是谁?”
“方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昨日还见过,在医院门口。”他说。“我家督军大人昨日一见方小姐,便倾了心,派我等先来打个招呼。”他微笑着看着我,我只感觉像被蛇盯上了一般。
一见倾心?笑话,人都没认对。
但我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想带走的是谁。而且我想,只要我说一个不字,那枪口也许就会对准我。
“方小姐,明天见。”他挥挥手,坐上车走了。
那两个士兵却留在了我家门前。
“怎么了,是黎姨回来了吗?怎么还不进屋来。”阿姐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在往外走。我赶紧掩上了门。
“没事,就是个问路的。黎姨还没回来呢。”我连忙走回去。
“阿姐,你可别出门,外面太乱啦,再受伤可怎么办。”我继续收拾着物件,“阿姐睡会吧,吃了药不犯困吗?”
阿姐摇摇头,却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回屋睡了。
我赶紧走到门外,黎姨该回来了,吓着她怎么办。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黎姨正站在门口,药物洒了一地。
“没事,黎姨,没事。”我连忙拾起地上的药物,一边扶着黎姨进了院子。
“怎么……这是……怎么了啊,小姐。”她语不成句,我看见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没事的,黎姨。”等了许久,黎姨的情绪才慢慢平复。
我尽量委婉地解释给她,没有提他们要找的可能是阿姐。
我抱住她,几乎祈求般,“黎姨,别告诉阿姐。”
“小姐,我们偷偷走……”黎姨的话音渐渐没有底气。
怎么可能呢,我们都明白。那门口守着人,还带着枪。
我紧紧握着黎姨的手,“你们先走吧,黎姨,照顾好阿姐。”
“这怎么行?”黎姨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有办法。”我说着,将钱塞进黎姨手中。“黎姨,你现在去买张后天的票,再买一张明天明早的,找票贩子,价钱高点没关系,不要被发现。他们应该暂时不会为难我,等你们明天走了,我自己一个人也好偷偷溜走。我知道一条小路,直通车站。”
我故作镇定,坚定的看着她。“黎姨,快去吧。阿姐还要你照顾,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黎姨出了门。我从行李中翻出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放在了一边。
“票价翻了近十倍。”
“没事,买到票就好。”我拿着票进了屋子,轻轻推开门,阿姐正在看书。
她的神色安静且温柔,如果可以,我真想住在她眼里。
我拿着车票,无声地看了她一会。我努力摹画着阿姐的样子,将她烙在心底。
“汀兰,怎么了?”阿姐微微倾了头,看向我。
我尽力勾起唇角,说出了准备好的措辞。“是我疏忽,竟然没发现一张票是明早的……”
“阿姐,你和黎姨一起走,她好照顾你。我先去,到下一个目的地也好提前准备……”
阿姐有些担心,但为了不再添麻烦,还是应了下来。
阿姐总是依着我的。
09.
我在阿姐喝的水里放了小半颗安眠药,足以让她睡地很沉。
黎姨目送我出了门,抑制不住的担心。
“我走啦,黎姨,你们一定要去个和平些的地方,钱不够就把首饰先当了。”
“说什么呢?小姐。”她眼里满是慌乱。
我紧紧抱住她,这个对我犹如母亲般的人。
“没事的,黎姨,我答应你,一定会和你们汇合的。”
天微微亮时,我出门了,果不其然,那两个士兵也跟着我离开。我去了靠近车站的一家饭店,在二楼可以隐约看见那里。
我倚着窗,约摸着时间。
直到看见阿姐和黎姨进了车站,火车长鸣,渐渐消失在我视线里。
对不起,我骗了阿姐,也骗了黎姨。
乱世浮萍,何以与军阀争。
我阿姐是人间的香草,是天上的星,父亲不在了,这次就由我来挡住企图摘星的人吧。
天色突然阴了下来,我索性回了家,换上阿姐那方月白色旗袍。我涂上胭脂,侍弄好头发,等着故事的尾声。
风起云来,上海落了雨。
“方小姐,请。”那个男人弯腰拉开身后的车门。
我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远吗?不远的话我走着去。”
他谄媚一笑,“一切按照方小姐的意思来。”
高跟鞋踏在路上,发出微微声响,细雨打湿了头发,我还是学不来阿姐那般的温婉,不过也没关系了。
我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向已知的结局。
阿姐,我走啦,下辈子我做你阿姐,我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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