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在她笔尖出现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爱我。”
她想了一下,略带无望地小声说道。悲伤团聚在她头顶,如暗暗沉积的一朵乌云。
“不过,差不多大半时候,再没有任何言语沟通的时候,我觉得是自己身体的一半,缓慢地爱上了另一半。我在自己的脑海中创作着爱,像在写一部永远没有结尾的小说,对不起,我其实是害怕看到最终的结局,也许是不想收尾,所以一直拖着。”
喝了一口红酒之后,我仔细打量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习惯使用描述性语言的女人,她平日里看起来不起眼的皮肤,眼下却细腻地出奇。灯光下,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光洁新鲜的表皮下,无数根筋络里的血管正在缓缓流动。
“这世界没有那么多happy ending的,不是吗?”我举杯回应她。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反射的原因,我好像看到她眼角些许湿润。
我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换种坐姿,不瞒你说,我对她娓娓道来的叙述并无多大的触动。也许我这人生性冰冷,对于人类之间的这种化学变化,颇觉不信任。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了。我在这场自我创作里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和精力,几乎把自己所有灵感都用完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幻想结局,又推翻结局的西西弗斯的浪漫中过活了。”
我认真思索着她的话,突然想到一本书的名字,胡赛尼,《群山回唱》。里面两个男人之间的一段对话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赫瓦达提先生,第一次见面就对他的司机纳说,”我一遇见你,就知道我们不是同类,你和我,所以我想要的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早晨一起散步,一起开车出门,我不会说有了这些我就满足了,可这总要好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在你身边苟且度日。”
她不知何时又一个人默默灌下两杯红酒。此刻正把头枕在沙发上,醉醺醺地对我微笑。
“我知道你不理解我,这世界百分之八十的理解都受自身的体验所限,另外百分之二十是幻想中的感同身受。”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不理解你的炙热,正如你无法揣摩我的冰冷。所谓的理解,更像是等价交换的两个物种。
“可是,我好奇一个问题,女人和女人之间,也会产生诸如此类的化学反应?我的确很难理解。 ”
她突然哈哈大笑出声,好像我问了一个无比幼稚荒诞的问题。
时钟已过二十三点,也有可能是二十四点,我有一会儿留意了钟摆的次数,但不是很确切。不过窗外的车水马龙声倒是越来越显冷清了。我站在阳台上抽了根烟,吹着海风,俯瞰远处渐渐熄灭的万家灯火。夜色绝对是最自由,最民主的神,在它笼罩和保护下,快乐的、悲伤的,幸运的和不幸的人都平等地进入了梦乡。
当然,也有失去做梦资格的那些人群,比如我。
回到客厅后,我才真正看清这里的一切。房间是纯英式风格的设计,一切家具,墙壁包括地板都做过仿旧处理。水晶灯具,钢琴和茶几的摆设也都恰到好处。书架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台老式唱机,没想到这女人还有迷恋密纹唱片的情结。唱片无一例外都倾向古典派,只有几张美国七八十年代的乡村抒情民谣。而我对此类高雅音乐虽然肃然起敬,但毕竟知之甚少,不敢以此展开话题,只好选择匆忙掠过。
我在做出这些判断的时候,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原先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她却大大地睁着眼睛。
古香古色的壁炉里面燃着装饰性的炉火,就像在许多原始人展厅里能看到的那种,一块红布在光影中跳动。
我指了指壁炉的炉火,有些不满意,“其实,你看,虚假的东西,还是能一眼识别出来的。”
她也不生气,只是继续瞪大眼睛看我。她的眼神就是那堆火炉一样,渐渐让我感觉炙热难忍,于是我立刻转移了视线。
“嗨,哪有那么多真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倚赖这些虚假的东西来安慰自己,聊以慰藉。”她换了个舒服姿势蜷缩进沙发里。
她的头发乱乱地散落在沙发上,看起来真像一只毛发旺盛品种的猫,毛发常打结,用梳子都理不清的那种。不过我发现,她安静起来的时候还挺可爱。
“你爱她哪一点?”
“爱她所有的优点及缺点,目力所及和不及之处都爱!”
“从外到里,从上到下都爱?”
她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太逗了,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明白了,是既充满欲望,又满眼崇敬。”
她无比欣喜地看着我。“你掐到点子上了!”
“这话你和她说过吗?”
她突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我。仿佛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开口,“说过,她知道。”
“表白失败?”
“从头到脚都只是我一个人写的小说,表白也不过是独白似地描述,我从来不敢奢求有结尾,所以,也不期待有答案。”
她如火一般注视我的炙热眼神让我震惊了。我如企鹅一样耐冻的身躯,此刻却饥渴难耐地在赤道周围跳跃。我隐隐约约觉得,此刻的我好像变成她小说里的女主角。
她也许觉察出我低头思考的不适样子,于是叹息一声,像战士解除武器一样,解除了她超乎寻常的热情,逐渐回归平静。但是,我似乎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期盼,对,是期盼,然后是失落,失落?……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些事正发生在我能力掌控的范围之外,而我却浑然不觉,不知所措。
“有些事情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但是就是发生了,不过人生就是那样奇妙,不是吗?我也无数次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爱情,和别的人的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痛苦与坚持,也是我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样的感动和美好。”
“所以,我只有一个请求——”她停顿了很久,仿佛积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敢一字不停地述说到底“能让我抱抱你吗?”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就已经坚坚实实地被她抱住了。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是同类,我想要的东西不可能有结果,但是我仍然爱你,哪怕是作为朋友,陌生人。让我在旁边默默守护你。”
我天性冰冷,对此类化学反应颇不信任,但是我却依然不忍心伤害她。
过去的十几年,她在我身边的情景突然如纪录片回放似的,历历在目。我却像福尔摩斯似地企图从中找到任何她爱我的蛛丝马迹。她的关心,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忽然在我的生活轨道上织出密密的网。
她紧紧地抱着我,我犹豫了一番,仍然伸出手臂来回应她。她的头发乱蓬蓬地倚在我的肩窝里痒痒的,我能闻到她头发里散发的丝丝香味,她真的像一只小猫似的温柔多情。
不过,我对她既没有欲望,也没有抗拒。我只是平静地安抚这个爱我的骑士。
我只是不希望她重蹈我的覆辙,也许,我希望,她可以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爱上一个男人。因为,我确实知道。我是真的没有能力给她想要的,所以,只要祈求上天让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