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1、暴雨倾盆破空而降,飓风自北方而来,掀瓴破瓦,推墙倒垣,将种植园里的残株连根拔起。就像乌尔苏拉在这些日子里常会想起的失眠症蔓延时一样,灾难本身能激发人们找出对抗烦闷的方法。
2、没人知道是无意的锻炼、越冬的烦闷,抑或是被迫的节欲,令他的肚子像泄气似的渐渐憋了下去,快活的乌龟脸不再那么赤红,颌下的垂肉也不那么臃肿,又能够自己系鞋带了。
3、佩特拉▪科特斯见他来了,没有惊奇、没有喜悦也没有怨恨,仅仅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她老了,瘦得皮包骨,男双活像食肉动物的尖锐眸子由于整日看雨已变得悲凉儿温顺。
4、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这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无事可做,那么将时光分为年月、将日子分为钟点都终归是徒劳。
5、随着谷仓存粮日渐匮乏,费尔南达的怨气也日益增长,偶尔的牢骚、少见的怨言终于爆发为势不可挡的洪涛,在一个早上以仿佛吉他爹句的单调起始,一天里音调渐渐升高,音色越发丰富,韵律益显激越。
6、她遍寻自己的内心,寻找能够帮她战胜不幸的力量,找到的确实经过深思熟虑、有理有据的怒气。
十七
1、乌尔苏拉这时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样牢不可破、孤寂无伴。
2、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做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
3、她将过去与现在完全混淆,即使在她死前的两三次清醒时刻,家人也无法判断她说的是当下的感受还是过去的回忆。
4、暴雨过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
5、但不出一年,他便被空气里弥漫的惰性所感染,被能令一切衰朽、停滞的炙烈尘埃所降服,被午饭中的肉丸在酷热难熬的午休时刻搅得昏昏欲睡,最终彻底妥协。
6、乌尔苏拉一死,家里重又陷入荒废状态,连果断坚定、雷厉风行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没法扭转,多年以后她将出落成一位开明、欢快又新潮的女性,在世上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7、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
十八
1、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已年迈力竭,还因为整个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暮年。柔嫩的苔藓在墙上蔓延。杂草荆棘占满庭院之后又顶穿长廊的水泥地如同击碎一面玻璃,那裂缝间还涌出小黄花,与一个世纪前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放假牙的杯中发现的花朵一般无二。
2、她本来已习惯根据儿女们预定的归期来数算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但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颠倒了年月,何况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简直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3、这一防范并无必要,因为奥雷里亚诺若是愿意,早就能够偷偷自由出入。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读了又读,聆听费尔南达在卧室里抽泣直到深夜。
4、费尔南达在最末一封信中已透露对死期临近的预感,他接信后立即收拾起虚假荣光的最后遗存塞进行李箱,登上轮船,在底舱和移民们像屠宰场的牲口似的挤在一起,吃着冰冷的通心粉和生虫的奶酪越洋归来。
5、街上的女人会使人流血,家里的女人会生下猪尾巴的孩子,斗鸡会让男人丧命、终生内疚,枪弹一沾手便会引发二十年战争,冒失的事业智慧将人导向失落和疯狂—总之,一切,上帝以无边的美意所创造,又被魔鬼所败坏的一切,都是他恐惧的对象。
十九
1、家里从未有谁像她这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乐观,永远歌声不断舞步不歇,随时准备将陈腐的事物和习俗丢进垃圾堆。
2、他走在覆满灰尘的孤寂街巷,怀着科学考察般的兴趣不带感情地审视几成废墟的房舍内部,观看因锈蚀和飞鸟的垂死撞击而变得破烂不堪的铁窗纱,打量在往事中消沉下去的居民。
3、多年前,当她过了一百四十五岁的生日,便放弃了计算年龄的恶习,继续在摆脱记忆的静态时光中生活,在清晰可见确定无疑的未来中生活,不再被纸牌占卜中那些叵测的猜度和潜伏的陷阱所烦扰。
4、庇拉尔▪特尔内拉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这古老而豁达的笑声最后几近鸽子的呢喃。对她而言,布恩迪亚家男人的心里没有看不穿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牌戏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二十
1、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
2、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
3、在那个连飞鸟也厌弃,长久的扬尘与酷热令人呼吸艰难的马孔多,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在因红蚂蚁疯狂啃噬的轰响而难以入睡的家里,他们是唯一幸福的生灵,世上买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
4、在意乱情迷间,她看见蚂蚁横扫花园,受远古的饥饿驱使啃食家中的一切木制品获得餍足,看见有生命的岩浆洪流再次席卷长廊,却只是在卧室里发现敌踪时才去费心抵挡。
5、奥雷里亚诺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言天赋、百科全书般的博学,以及不需实地了解便能对远方事物了如指掌的罕见能力,都像自己女人的那匣珠宝一样毫无用处,尽管那时马孔多所有剩余居民的全部家资加在一起才抵得上那些珠宝的价值。
6、随着产期的临近,两人渐渐变得仿佛一人,不分彼此,在那幢吹口气就会倒塌的房子里的孤寂中融为一体。
7、最初的几个小时,她努力保持乐观。她握着惊恐的奥雷里亚诺的手,请他不要担心,说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想死的时候才会死去,同时还为产婆各种耸人听闻的止血方法大笑不已。
8、她的侧影更加线条分明,脸上淤肿散尽显出雪花膏般的光晕,并且重又露出了笑容。
9、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