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贴猪圏那面土墙上，布满了用烧剩的柴头划下的长长短短的黑色线条。那是母亲为猪记录的文字。
母亲本是个文盲。
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位于川西南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年轻人基本上都或北上或南下打工去了。家里大多只留下老人和小孩子看守几亩薄田几间破屋。我家也不例外，哥哥嫂嫂将只有几岁的侄儿扔给年迈的爹娘，去了南方。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土地是断不能抛荒的。那怕只是为了对得起农民这两个字，也要种上植物，而且还必须种得好，否则会被人笑话。更何况，农民不种地，口粮从何来。
如果说种地是为了解决自家口粮问题，那么饲养大大小小的牲畜家禽就是为了解决家庭的经济问题了。一则可以自给自足改善自家伙食补充营养，更为重要的是它们承担着一个家庭日常的用度开支。
哥哥嫂子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抛下老小去了城市。种地的担子自然全部落到了父亲一个人身上。母亲体力有限，地里的活儿顶多搭把手。看家、煮饭、照顾孙子、伺弄圈里的十几头猪需要付出的辛劳一点不比上地劳动更为轻松。
那几年，生猪市场行情比较好，村子里各家各户猪圈里少则三五头，多则十几头。
生猪行情好，猪娃的价格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有时候买一只猪娃的价格，就要占到整头出栏生猪总价的一半。
最为要命的是，如果不是从熟人手上买回的猪娃，多半是养不活的。
无良猪贩会给猪娃喂一些激素类的药，使猪娃看起来毛皮光亮红润，让人一看就爱得不行。等农民拿回家没几天药性失效便现了原型，毛色晦暗没精神，慢慢就死了。
这种喂了激素的猪娃，即使不死也很难育肥出栏。按母亲的说法就跟捏紧了似的，吃食儿不长肉。拿到手上短时期就死了还稍好一些，顶多损失买猪娃的钱。
有的农家买回的猪娃，养到半大时死了，这对于习惯把钱一分掰成几分使的农民来说，才是最沉重的灾难。
为降低饲养成本和养殖过程中的风险，村民们大多自己养一头母猪，将自家母猪生下的猪娃养成肉猪出卖。
若是运气好，老母猪一窝能生下十来只猪娃，除了留够自家喂养的，还可以卖掉一部分直接换成钱。养母猪，除了需要细心照料，生过仔的母猪肉不能当普通猪肉价钱卖以外，算起来肯定比直接买别人家的猪娃回来养更为合算。
母亲是个极为细致的人，她也养了一头母猪。每次给母猪配上种，圈里的这位财神“奶奶”就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了。
伺弄怀孕的母猪，除了日常的卫生清扫比其他猪圈要扫得勤扫得干净外，每顿的猪食儿也是要“开小灶”的。那些用来卖的肉猪们，在育肥期前通常只给吃菜叶，赶上红薯成熟的季节，会适当添加一些煮红薯。只有到了育肥期，准备出栏的时候才会加少量的米皮麦麸或者玉米粉。而怀了仔的母猪，顿顿的伙食都是从“大锅饭”里舀出来，再单独添加玉米面的。
为了避免因记不清母猪临产的日子，导致母猪生仔时无人照管，猪娃们从猪圈缝隙掉落粪坑淹死，或者被爬起卧倒的母猪压死。从确定母猪受孕起，母亲就开始计算猪娃们出生的日期。可母亲从小没有上过学，自己的名字还是从村里开办的扫盲班学来的，也仅仅限于认识，不会写。
在母亲的概念里，是没有怀孕几周这样的说法的。一天要给猪几次食儿，这事儿她断不会忘。因此，每天给猪喂完上午的食儿，她便拿一根烧过的柴头，用柴头上的黑炭在土墙上划一道线表示一天，第二天给猪喂食儿的时候再挨着划一道线……数线条她是会的，一共划了多少道横线就表示母猪已经怀孕多少天，直到母猪临产。
在母亲眼里，圈里的“财神奶奶”产仔是家里的头等大事。确实，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一窝猪仔光卖猪娃就有上千块。
母猪进入临产期，母亲会提前用一些稻草麦秸捆成小团，将猪圈圈板上的所有缝隙仔细填堵上。
等待母猪产仔期间，晚上睡觉是不能安稳的，必须时刻警醒。母亲时常半坐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猪圈那边的动静，只要听见母猪哼哼，她就会爬起来观察。
母猪开始生仔时，母亲会一直守在猪圈边，不敢离开半步。一边安慰躁动不安的猪妈妈，一边用掌心顺毛抹着母猪拱起的背以示安抚。猪仔突离母体，要赶紧用竹制的长夹子夹到铺满干草的箩筐里。待母猪生产完毕，排出胎衣，此时小猪仔们已经在干草筐里将身上的粘液滚擦干净，母亲才将猪娃们一个个抓到猪妈妈身边，叮嘱它好生看管孩子。
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母猪产下的胎衣，是不能随意丢弃的。随意丢弃让野猫野狗叨走吃掉，小猪是不能健康生长的，母猪今后的怀孕产仔也会不利的。正确的做法是将胎衣细心的装进铺有干草的竹筐，高悬在通风阴凉的大树杈上。据说，这样做，负责猪们生成的圈神才会保祐生出的猪仔健康成长，母猪也会多仔多福，顺畅不息。
母猪每产完一窝仔，母亲就会用小刀将土墙上的炭色线条细细刮掉，以备下一轮记录。
不识字，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困扰。有一年，我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刚买回时有教给母亲如何使用，讲完还让母亲现场操作了一遍，直到她会操作。但母亲总觉得洗衣机太费电，她还是习惯用手洗，除非用手难洗的大件儿，她才会想到用洗衣服。
可能是岁数大了，记性越来越差的缘故。有一段时间她一直没用洗衣机，等再用的时候，把如何操作忘得一干二净。
那次她洗的被套，因为力气太小拧不动，她就想到用了洗衣机。洗到脱水程序时，捣鼓半天洗衣机里的水还是放不出去。无奈之下，她只得将泡在水里的被套拉进大盆里，改用刷子刷，棒子捶。最后将滴着水的被套搭在了竹竿上，算是完成了被套的清洗工作。
可洗衣机里的半缸子水怎么也放不出来，她找来一个瓢，一瓢一瓢地将水舀出。到洗衣机底部时，水变浅了，水瓢舀不了了。她只得将洗衣服推倒，试图倒出里面的水。结果洗衣机的结构特殊，放倒了机体里面的水倒还是倒不出来。不得已，她又找来旧毛巾一点一点将洗衣机里的水吸出拧在外面。经历这一次，母亲便拒绝使用这劳什子洗衣机。
因为不识字，她拒绝出远门。担心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别人又听不懂她唯一会讲的家乡话把自己走丢。她甚至担心去了城市，内急的时候因不认字会跑错厕所。
其实母亲是希望到外面走走看看的，只是因为不识字，怕给孩子们带来麻烦才拒绝出门的。
她最大的心愿是坐一回火车，但老家实在太偏僻，没有火车道更没有火车站。那年小姨妈来接她和认识一点字的三姨去作客，母亲回来说她看见火车了，是站在小姨家门前的菜地里看的。
母亲说火车跑得实在是太快了，好长的一串，一节连一节，跑起来没完没了，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节车厢，她最终也没有数过来。母亲说不知道坐在火车上会不会也像坐长途客车那样，头晕眼花的。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眼睛里闪着孩童般的光芒。
我曾无数次表示，要带她出门，带她坐火车，坐飞机，可她死活不愿意。要么说路途太远，她会晕车难受。要么说要替哥哥嫂子照看孩子，要照看她的猪，脱不开身。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麻烦儿女，怕给我们增加负担。说的次数多了，她也会起急生气，最后也就作罢了。
十年前的夏末秋初，母亲走了，带着因不识字造成的未了心愿去了另一个世界。每次回老家看见那面已经残破不堪的土墙，母亲曾经刻下的一道道饱含辛酸的划痕，每一笔每一画都利刃一样划在我的心上，生生作痛。
愿母亲的来世，不再有今生这样的酸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