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的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面如雨似的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着手臂呼呼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满布乱石的荒野……
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零零地升起了。
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在这儿,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过是拌在沙里的小石子罢了。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地铺展到视野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地感动着。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地来回驶着,它乍看上去,好似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窄弄,一弯溪流一样,承载着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地度着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
我们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通,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连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地吹散,漠然地忘记?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地回报着你,静静地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撒哈拉的故事》
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地拖住了他们的步伐。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黄昏的时候对着落日打打字也是很好的!”“情调有余,让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来就更好了——”
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任,不给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稻草人手记》
世上的欢乐幸福,总结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交给时间去解。
要是在下一度的生命里,再看见一对这样的眼睛,我必知道,那是你——永远的你。
演奏的人,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化为笛,化为曲,化为最初的世界,在那里面,一个神秘的音乐灵魂,低沉缓慢地狂流而出。
——《万水千山走遍》
可是,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只有从一个角度上去观察,就能够说它是唯一的真理。
学问之道,是人格的建立、生命的领悟、凡事广涵的体认——而不是做一架“念书机器”。
所以我并没有再找另一个荷西。因为再没有了另一个。……我不必去找他,因为他没有消失。
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因为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它的时间。
天地以无心为心,不刻意有仁,正是仁的至高处。
人,不经过长夜的痛哭,是不能了解人生的,我们将这些苦痛当做一种功课和学习,直到一日真正地感觉成长了时,甚而会感谢这种苦痛给我们的教导。
依靠他人带给自己快乐是不很稳当的人生态度。
写作,便如建筑,结构是一个部分,建材是另一部分,外观又是一个部分,缺一不可。这也就是肌理,文理和神理三个写作的基本要素,而这其中,都是生命。
最深最平和的快乐,就是静观天地与人世,慢慢品味出它的美与和谐。这份快乐,乍一看也许平淡无奇,事实上它深远而悠长,在我,生命的享受就在其中了。
我深信,许多人一生中曾喜欢过不止一个人,而这种对象,必然在基本上与我们有一个共通的本质,也可以说这一种人格的优美与光辉恰好是可以使我们极度欣赏的。
现世的存在形式与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优美的心灵,化为我一生的投影,影响了我的灵魂与人格。
我会发觉,原来大家都很平凡,——可是优美。
我愿在这步入夕阳残生的阶段里,将自己再度化为一座小桥,跨越在浅浅的溪流上,但愿亲爱的你,接住我的真诚和拥抱。
如果你了解过这种个性和人,如我,或说——我们。我们大半具备了一种潜力,这种能力,在挫折来攻击我们的时候,初看起来,我们跟一般人一色一样受苦,或说反应甚而更甚于某些人——我们受伤很重。
等到伤到某一个没有退路的定点,起码在我的性格里,我一定开始反击命运。……我会在思想、行为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改变我的我的精神体。我今日试一两步、明日再走三四步,等我后日大退了一步时,我就给自己放几天假,沉浸在又一次的沮丧里一段时日,然后我又重复以前的功课——只有一个目标——我的快乐。
不,我不再跟任何人谈忍耐,我不要那忍字心头一把刀。如果我不能改变客观的环境,那么起码主观的我,可——以——化——
亲爱的朋友,化,是一种魔术,它的秘诀也是——千变万化。这蜕化的过程,也只有自己知道付出过什么代价。
化了之后,某种使我们痛苦的人和事,都不再有本事伤到我们。那叫做——解。……在那下决心的那一刹那,就等于剑客们不不轻易出招一样的道理。不要失去理智和情感的平衡,在三思之后,你拿得起,你放得下,就如一出剑定下江山——义无反顾。
天下事,没有绝对的正负,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才能空出地方来,再加一些什么进去。嗳,都是好的。
在这破空而去的步骤中,我们必须掌握一个简单的条件——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甚而心有余力。
当我们不再是任何人的拖累时,人们就对我们放心、肯定、漠视。这时候,自由的能力,在一碗阳春面或者满汉全席中的出神入化,已没有了区别。
我的个性由基本上看来,一生掌握住了大方向,并没有绝对的改变。
可是我的“习性”,常常在“检讨自我、分析自我”中改了太多。……个性的修改,也不这么难,你我如果能够把自己做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界,再加上实践的同步,是很有可为的。
不过,一个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配讲悲伤。
他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之一,如果当事人自己心里都不明白,难道神明比当事人更应该了然?”又说:“反之,如果你对这件决心已经一清二楚,还会再来求神拜佛吗?”
在这场人生里面,我亲爱的朋友,最重要的生活密码,我认为是本身心态的均衡。
——《亲爱的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