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把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闭着眼睛,任早晨淡薄如烟的阳光,一寸一寸蹩进屋里。
又是新的一天。
老桂树的清香混合着鸟儿们啁啾的鸣叫,随着阳光飘进屋里,替男主人提醒着阳春,这是你的新家。
阳春的心忽地痛了一下。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地吐了出去,对付这种忽然而至的心痛,阳春已经是个老手。
阳春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都像一场梦,而她只要醒来,还能回到过去。
可是,回到哪里去呢?
回到和昀初次见面时吗?那时,昀英俊的脸庞赤裸在初春的阳光下,他年轻的身体在汗水的滋润里泛着亮白的光。他的砖瓦活做的漂亮,堪比他俊朗的外表。那年,他十七,她十六。
他是给她家帮忙盖房的小工,早在她注意到昀的英俊之前,昀就捕捉到了她晶亮的眸子和花瓣一样的嘴唇。
房子盖好,他们就一起别了家,外出闯荡。那些年轻青涩的日子,就像人生第一场云雨,懵懂无知地来了,又疾风骤雨地去了——飞扬的初恋在那场车祸里变成了一场婚姻。
昀竭尽全力把安全的角度留给了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强烈的撞击。那一推之力以及他醒来时得知她毫发无损而露出的释然的笑烙刻进了阳春心里,穷尽一生再不能忘记。她嫁给了昀。那年他二十一,她二十。
那时候的他们真是年轻啊!阳春知道,回不去了。人生的轮回里谁能有两次初恋呢。
能回到婚后某一个庸常的日子吗?半年前,那是昀和阳春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啊,可是也回不去了。
婚后的阳春随着昀四海为家。他们住过小工厂里的男女宿舍,住过秦淮河边潮湿低矮的棚屋,也曾帮人照看过空寂阔大的院落。他们卖过蔬菜,打过杂工,最后开了家杂货铺聊以为生。
结婚17年,阳春不记得搬了几次家,只知道她和昀像两只春归的候鸟,一路从广东到福建,再到浙江、江苏、山东、北京。
这不是一场城市人的自驾游,这是阳春和昀用17个春夏辛苦编织的人生。十七年的岁月里飘散着一日三餐的饭菜香;回响着两个儿子的欢叫和哭喊;充溢着耳鬓厮磨的浓情蜜意;掺杂着消磨热情的吵吵闹闹;暗藏着捉襟见肘的尴尬;也鼓荡着小有盈余的欢欣。
17年的柴米油盐换来的家却忽然在半年前的某个夜晚断裂了。那夜,昀手机屏幕上突兀的闪出的那行字刺痛了阳春的眼睛。
干嘛呢?想你了!明天等你来,爱你……
家还在。一日三餐依旧。没有人发现那个叫阳春的女人的眼睛里少了神采,心里有了痛。她漂泊在外,身边只有昀和还不懂事的小儿子。昀是她的依靠。如今能靠谁抚去这由昀而起的伤痛呢?
阳春没和昀争吵。她接受了总喜欢围在身边的那个邻居男子的殷勤,心却麻木而悲伤。
阳春知道,她和昀之间的那道裂痕无论怎样掩饰都不可能弥合了。爱过半生,阳春悲哀地发现,恩爱就像人们出门时穿戴的外衣,装点着自己的虚荣,迷惑着他人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昀不爱自己了呢?阳春不知道。就像不知道那件曾经最喜爱的衣服什么时候变得破旧而不合时宜。
忧伤,像此刻的雾,一早,就淡淡的萦绕在阳春心里心外每一个角落,让她避无可避。以前的那些日子借机从心底涌出来——
阳春清晰地回想起15年前,当她告诉昀就要当爹的那个早晨。昀用强壮的臂膀紧紧搂住杨春,又忽然放开,心急地趴在杨春紧致的小腹上,侧耳倾听孩子的声音。那一年他二十三,她二十二。
时间怎么就这么过去了呢?那个俊朗的小工,那个用生命爱着她保护她的昀,那个初为人父欣喜若狂的少年,那个带着她四海为家的丈夫怎么和他就说散就散了呢?
阳春不怪昀。阳春心底里的昀还是那个甘愿身受重创也要把她撞到一旁的那个年轻的昀。但是那个昀哪里去了呢?那个把昀当做全部的阳春哪里去了呢?
昀的手机屏幕上那行字像魔咒,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阳春的心。其实,那天午后投入到那个令人作呕的男人怀里的阳春心是死了的。
当阳春放任自己依偎进那个让人厌恶的男人怀抱里时就知道,她和昀不再有将来。那个男人令人作呕的气味只是加速了她和昀十七年婚姻的溃败。
心死,就不会痛了,家也就不在了。阳春走了,离开了那个和昀经营了17年的家,离开了孩子,什么都没要。
阳春回到了她和昀开始漂泊的地方——大海边,断崖上,他们发誓永生相爱的地方。那夜,风在阳春的耳边絮絮了很久。吹乱了阳春的发,也吹干了阳春的泪。
就在那夜,阳春认识了现在的他,捕鱼为生的凯。凯从未提起自己的过去,阳春也不问。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兽试探着迅速接近了,融合了。
凯勤快,每天一早出去捕鱼。凯喜欢沉默,但他的眼睛告诉阳春,他的心里装着她。和凯在一起,阳春不再漂泊。
阳春闭上眼睛,尽力不去想过去那些四海为家的日子,不去想昀和孩子。
阳春轻轻抚摸着微鼓的肚腹,对这个还没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喃喃地说,孩子,知道吗?你有两个哥哥,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一行泪水滚落在阳春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又瞬间消失,好像从未出现。
忽地,阳光猛地亮了起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镶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点亮了阳春的眸子,和她成熟饱满的嘴唇,点燃了阳春眼里一丝暖意。
不管怎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