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端阳节，端阳节到了，栀子花也开头遍了。

打从我记事起，老屋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栀子花树，树干人高有余，树枝向四周伸展，每年四月天时，树上便结满了嫩绿的花蕾。这娇嫩的花苞像一个个刚出生的孩子，在阳光和雨水的滋养下，日渐膨胀，长成拇指粗的花苞，颜色也日趋发白，白种泛着鲜绿，像碧玉，像翡翠，年幼的我知道这里藏着一个个栀子花仙子。一到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树上便满是千姿百态的栀美人，冒了芽的，含着苞的，蕴着骨朵儿的，花开碗口大，肉质的嫩白的瓣张开，绿的，黄的，白的，那一派争奇斗艳，香飘四海。我在清丽的栀子花下，在浓郁的花香中一天天长大。

  “燕子，起床了----，摘栀子花啰！”清晨，奶奶一声绵延的呼唤，把我从睡梦中拉醒，屋外传来刚出巢的小鸡“叽叽”和鸭子的“嘎嘎”声，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中起了床，便照例去找小篮子。挽起小篮子，拉开门，一阵淡淡的清香冲入鼻中，忍不住张开嘴贪婪地吮吸一口，还来不及赞叹，猛然发现外面下雨了。这时奶奶从厨房出来，从床底下拿出一双胶靴，“换上，下了一夜雨呢，摘了栀子花给各家各户送去，你可是吃了人家不少东西。”“嗯，好嘞！”我满心欢喜地跨出门去，那心情比奶奶要带我去赴宴还开心。

下雨天，农家小院自然是泥泞的，我的小脚丫子在门口留下了一串足迹。一夜的雨催开了满树的白花，那点点的白镶嵌在葱翠的树叶之间，沁沁的幽幽的清香流泻，我贪婪地在树下呼吸着，打量着这棵圣洁，带给我惊喜的神树。树上沾满了雨水，一摇，晶莹的雨水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一手挎上小篮子，从最低处寻找着我眼中的最美的花，我俯下身子像只小猫似的钻进花丛中，一朵、两朵、三朵……钻出来，头发、脸上都是水珠，凉凉的，用手一抹，继续寻找。高的地方够不着，就拼命地踮起脚尖，翼翼地拽起一根树枝，伸长胳膊，摘到一朵巴掌大娇艳无比的栀美人，心里的愉悦感油然而生。一会儿功夫，满树的洁白便渐渐消失，而一个芬芳馥郁，沉甸甸的装满洁白的花篮却诞生了。

“行了，别摘了，再摘你就提不动了，留着明天吧！”奶奶一边给鸡喂食一边叮嘱我。我双手提着花篮走出院门，我一天最愉悦的时刻来到了。“王奶奶，给你送花来了！”还没进门，我就大声喊开了，那架势仿佛是送稀罕宝贝似的，“好，好，好，咱家燕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谢谢哈！”王奶奶从厨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满心欢喜地接过我递上去的一捧花，顺手把两只滚烫的鸡蛋塞进我裤子的口袋里，“奶奶说不能要你的鸡蛋，王奶奶……”我赶紧把鸡蛋掏出来塞回她手里，王奶奶闻一口花香，却又把鸡蛋塞回我兜里，“多好的花呀，燕子，全村就你们家的栀子花树最壮，开的花也是最大盏的，奶奶喜欢花，你都给奶奶送了这么多次花了，收着收着……”我实在拗不过，只好收下了。

接着又去往下一家---刘婶家。刘婶家的小樱姐姐比我大两岁，每天她带着我上下学，我们俩如同亲姐妹一般亲热。一到门口，樱子姐姐就从屋里迎了出来，“燕子，给我家送花来了吧，我来帮你拎篮子！”说着，她接过我手中的篮子，进了屋子，就闻见满屋里飘着淡淡的栀子香，一看，案台上碗里挨挨挤挤地摆满了栀子花，吃饭的八仙桌上也放着一碗花，“今天我妈带我走亲戚，你多给我两朵呗！”“好嘞，你来挑吧！”我注视着樱子姐姐的两条又黑又粗的小辫子，多少次，刘婶在给她梳辫子时，我在旁静静地看着，那两根羊角辫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一上一下地摆动着，就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我偷偷地端详镜子里齐耳短发，苹果脸的小女孩，多么渴望也有像樱子姐姐那样好看的头发。 “就这两朵吧!”樱子姐姐挑了两朵最大的栀子花，“下午我回家了一起玩儿哈！”

我离开了樱子家，踏着轻快的脚步，挨家挨户把花送给了刘伯伯家、车婶……篮子里的花越来越少，可分量却一点也没减轻，直到送完最后一朵花，我气喘吁吁地拎着篮子回到家，往桌上一放，便“呵哧呵哧”地喘着粗气。“不是说不要人家的东西吗？怎么又拿了这么多，欠人家人情多不好，你这孩子……”奶奶见我回来了，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起身给我盛米粥，我呼啦啦地喝下一大口，歇口气说：“我都说了不要了，可他们偏给，我……”我又喝下一口，“真好吃。”在我吃饭的间隙，奶奶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捡出来：红薯干、花生、冒着热气的馍馍……她“唉---“一声叹了口气，又坐下去洗衣服了。

又一天早上，迷糊中奶奶在我耳边喊着：“燕子，起床，陪奶奶摘花去。”我爬起来，看看窗外，天还没大亮呢，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奶奶已经摘了大半篮子了，“来，帮帮我。”奶奶把沾着露水的花儿递给我放进篮子里，“奶奶，这么早就起来摘花，我还没睡醒呢。”我有点埋怨奶奶惊醒了我的美梦，“别磨叽，等会奶奶给你蒸包子吃。”一听说有包子吃，我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很快，奶奶麻利地摘了满满一蓝散发着幽香的栀子花，她抖抖身上的露珠，说着：“走，和奶奶一起送花去。”“奶奶，这么早，人家还没起床呢。”“不怕，走吧！”奶奶一手提起篮子，一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出门。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地移了过来。

来到刘奶奶家门口，奶奶示意我轻一点，她拿出几朵花放在刘奶奶家门口的小石凳上，然后带着我轻轻地走开。又去周婶家，周婶家门口湿漉漉的，奶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撑住了旁边的土墙。奶奶走几步石阶，抓一把花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又带着我悄悄地走开。送完一家又一家，送到梅姨家，发现篮子里空了---花发没了。梅姨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门”，她骂起人来，专挑最恶毒的语言。有一次她儿子冬儿在学校被人取了绰号，放学后她在校门口逮住那几个调皮鬼恶狠狠地骂了个痛快，吓得有几个女同学当场就哭了。想起她来，我就不寒而栗，一种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走吧，奶奶，不送花给她，她太坏了！”我拉着奶奶的手往一边拽，“那怎么行，梅姨脾气是坏点，但去年夏天，她还拿大西瓜给你吃呢，你忘了？”奶奶牵着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她让我进屋，又见她在花树上摘下几朵栀子花，捧着走出去了，想必是送给梅姨家的。我望着奶奶远去的背影，年幼的我却是一脸茫然。

红红的太阳慢慢地从山尖上冒了出来，不一会儿，朝霞就洒满了大地，宁静的小山村也渐渐地从昨夜的美梦中醒了过来。村后的小路上，两头肥壮的牛迈着有力的步伐，慢悠悠地向前走着，它们不时抬头望望对方，似乎在欣赏这迷人的乡村美景。放牛的老伯，精神抖擞，满脸红光，手中拿着一柄长长的烟斗，抽一口旱烟，走两步路，看几眼心爱的牛，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唱起了动听的山歌……这歌声飘荡在山间里，飘荡在人们幸福的心窝里。

栀子花年复一年，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老屋门口的那棵栀子花也因为房屋搬迁早已伐去，只留下一截光秃秃的树桩。慈祥的奶奶虽已驾鹤西去，但她对我的影响却于潜移默化中深入我的血液和骨髓。她就像那素雅芬香的栀子花一样，平平淡淡，却不失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