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
“今日立秋,我那漫长的惶惶的白日,也终将退却了。或者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夏至起,自它最饱满的那刻起,它便日日瘪去了。”
立秋的北方,天闷得让人淌水。
林枝蹲在某个普通的梧桐树下,含着她早就化完了的冰棍儿,数地上的蚂蚁。几分钟后,她把含够的棍儿放在地上,蚂蚁便一只一只地爬过来。
她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蚂蚁。被甜丝丝的味道吸引着,急匆匆地赶来,贪婪地吸吮别人的遗弃物。只是不知道这个散发着甜蜜的遗弃物,到底是帝都还是所谓的梦。
说到梦,是林枝为数不多的长处。她善于做梦,尤其是白日做梦。说来好笑,有人善于弹琴,有人善于写作,很少会有人说自己善于做梦的。但林枝确然如此。
她有很多很厚的本子,名字都叫《枝叶集》,里边全是她的梦。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是蜿蜒的枝,她的梦便是常青不落的叶。从四岁起,她便拼音加图画地描述了自己记得的第一个梦。梦里有很多蝴蝶,还有草原和舞蹈。她当时喜欢《还珠格格》里的香妃。而后但凡依稀记得的梦,她都会一点一点地记录在自己的《枝叶集》上。
立秋这天,她十八岁零三十五天,平年闰年算起来,少说也活了六千六百来天。在今天,她写满了第二十一本《枝叶集》的最后一页。
她从树荫下走出来,燥热刺眼。她脱掉自己的人字拖,大剌剌地踩在满是灰尘的滚烫的土地上。幸好是土地,比起柏油路面总归温柔了许多。但也让她不由得收缩了一下脚趾,连带着心底也紧缩了一下。父亲给她说过,十指连心,今天又觉得,十趾也是连心的吧。她背心短裤外的皮肤都暴露在滚烫的日光下。她觉得自己马上要化成一滩水,然后再蒸腾起来,飞到天上,坠入地底。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柔软和坚硬过,柔软得像回到了女娲的模具,坚硬得像工地上扎手的砾石。
她吸了一口气,热浪从鼻腔浸到脑膜。而后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是穿上拖鞋进了奶奶家的院门,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擦也没擦便窝在爷爷的躺椅上睡午觉去了。
酣甜的两个小时过去,她睁开眼睛,发现关于自己的梦,她什么都记不得了。一丝一毫都记不得。她确信她做过梦,学心理学的叔叔也告诉过她,人总是会做梦的。
她不记得了。从夏至日开始,她的梦便越来越模糊。她努力地想知道夏至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是如此普通的一天。除了北半球的白日得到了今年最大的舒展。
哦,白日。如妖精一样偷走了她的梦。而后它自己却被吞噬日渐衰弱。或者那白日就是她的梦,当然也是她的叶。北方的叶总归要落的,就像白日总有将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