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 夏最热的天气过后,日头更高更毒了,村东头场面上的麦子大多被脱麦机脱了壳,打出的麦秸堆成一座座矮矮的金谷堆,从远处看来就像是起伏的山丘。麦秸堆中间堆着厚厚一层正在被晒晾的潮麦子,一阵薰风吹来,空气里蒸出一股浓郁的麦香,这麦香有来自麦秸被烘烤的味道,也有刚打好的铺在厚塑料膜上的麦子被晒出的清香,这些香味被大太阳搅合在一起,那股粘稠的味道好多天都散不去,须一直等到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的来临才能压下去这股味道。
不过,这雨总是来得很晚。
尽管天气热得已经让人受不了,为了麦子,村人还是不希望下雨。
场面西边的高地上矗着一座三官庙,庙旁种了一棵榆树,投下大片浓荫。
三五农人在阴凉处啃着西瓜,喝着麦秸茶,不咸不淡地聊着天,谈论着今年的麦收。
麦子早打好了,正晒着呢。玉米、葵花和甜菜还在地里长着,村人们这时有了短暂的休闲时间。天气看来挺好,简直好得不用说了。晒麦子的事情看来不用操心了,只是忙惯的身子没法消磨这会儿子的空光景,不过按往年的时间,这会儿正是晋剧团来村里演出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什么影信儿?
谁说没有?一位姓周的老爷子立马反驳周围的年轻后生们说:“我听说村委会早就写了一出好晋剧,因为最近在丁桂香营演出,不然早就来咱白沙村了。那个晋剧团是从我的山西老家吕梁过来,水平好得很呢……”
“各位社员、各位村民,本月村里请来了山西吕梁的飞天晋剧团到咱村演出,村委按往年例收取份钱二十块,请各位村民配合工作,好好招待配到家里的演员……”
村委会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来村委书记不标准的普通话,透出一股变腔变调的晋语味道,不过他传递的信息却不走调,在人群里引发一阵热议。
年青后生们听了老人的话后,本不大相信,这会听了喇叭里声音只能没得怀疑。不过年轻人大多很兴奋,无聊的农忙中还有戏可看,而且看戏又不大是为了看戏,看的多是热闹,热闹的集市,热闹的女人。
周老汉自是很欣慰,一来为了自己灵通的消息赢得了权威;二来,晋剧他确实期待已久。老婆子撒手归西后,儿女又不在家,这是他唯一的生活娱乐了。
老汉卷了一根旱烟,眯上了眼惬意地吞云吐雾。
只是他心下有一点隐忧,这大晴天快持续了一个礼拜了,按往年的经验差不多就要有雨了,今天早上他习惯性地早起,散步时看到东方朝霞漫天,俗语里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这天气要变喽,幸亏麦子也晒得差不多了,不然这要是下雨确实挺麻烦的。他又想想,应该不会下雨吧,这大热天的,哪有点下雨的征兆呢。
想到这儿,周老汉放心了,和年轻后生们都皆大欢喜了。
往三官庙的南面移动视线,不远处是一处秋千架,极高,由五根巨木撑起,简直都要伸入碧蓝的天空。顶端的横梁上穿着两只铁环,环里套着粗绳,低低地垂下来,架着一只三寸多长的木板,那就是秋千架。
不过,这时秋千架下没有大人,也没有孩子,只有偶尔飞过的雀鸟滑过一条美丽的弧线。
平日拥堵在秋千旁的孩子们呢?这样的季节怕是早被爸爸妈妈赶回了家里睡午觉去了。
只有少数不听话的孩子溜到前海玩水或者钻进了麦秸堆学着大人们打洞盖房子,天气炎热,麦秸堆也被烘培地热乎乎的,溜在里面的小孩在这样的天气里渴睡地紧,玩够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麦秸堆覆着的房子,是孩童们用葵花杆搭起来的,不是很严密,阳光漏进来洞里,已经柔和了许多,它们挑逗着洞里的小孩,小孩却早已呼呼睡着了。夏日的白昼虽是漫长,太阳光在洞里转悠转悠几回,这暑日已是走了大半,闲散的众人纷纷散去,回家吃饭,只是散去的众人定不知谁家的小孩此刻正枕着麦香追赶着金黄色的梦,大人们背着飞鸟捎来的许许红霞,早散漫地回了家。
月上柳梢头,半月光在青色碗盏上晃漾,酒水饭菜连了线直往桌上端,原是来了远地的亲戚客人来了,矮矮的土房,一片喧闹之声,只是没有自家的孩子的声音,做梦的孩子尚未回来。细心的母亲到此时方意识到厉害,孩子还是第一次如此,忙告知众人,大人们方闪了神,做父亲的立刻拿了灯盏,叫了村人,从北往南,自东向西细细寻来,心下怕是恐慌不已,以为是孩子是去玩水,淹了,或是中了暑热,病了。
众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急难安——
那小孩却是天黑的时候优哉游哉醒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刚上小学的学前班,不大懂事,顽皮得厉害,上面有爷爷奶奶护着,中间有妈妈疼着,下面有哥哥罩着,到学校里也是玩的时候多,哪学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越发使得他平日里野得无法无天。这时听得大人们集体来寻他,虽素日伺宠顽劣,也知此回父亲必饶不到自己,得受回重重的皮肉之苦。于是钻出了麦秸堆,避开了来寻自己的人,急急地回了家,家里哪有什么人,倒是见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坐在小马扎上,六七岁的样子,脸圆圆的,长了一对酒窝,不笑的时候是看不见的,只要笑时便很是明显,她仰着头看月亮,那月亮虽不是十五十六的时光,竟也是极明亮的,刚升起来,在房头树梢缓缓游动,投下重重清光。月心处有丛丛阴影,好似院里大榆树探进月宫专供吴刚伐木了去,她便出了神,没听见有人进了房。
那男孩见了小女孩,早知她是哪位。
不就是表妹吗,是大舅舅家的小女儿,比自己小一岁,平日里彼此都要好地很。去年男孩和清明节归省探望外祖母的母亲出远门时就和她黏在一块了。外祖母住的地方叫黄花坪,是个极美的地方。坪里是二十四顷地乡最著名的地方,种有极甜的紫薯,盛产黄花,那大约是一种野菊,开得灿烂,气味芬香,花油可作香料,坪里更因黄花得名。坪里还有一处水渠,叫营口道,是早先时候修的,挖得地底很深,平日里积雨水和引自黄河的河水灌溉田地,水渠两岸生了许多芦苇,秋天开白花,飞絮漫天。水渠旁就是黄花坪小学,被重重绿柳环绕,里面种了爬藤类的牵牛花,以及生命力很顽强的太阳花,野生雏菊花。表妹就在小学里上学,虽然比男孩小一岁,但她聪明得很,早上了学。这小妮子亦是极好玩,爱笑爱唱歌爱玩,便是她带了自己到处游逛,最后自个都乐不思蜀了。倒是母亲废了好大力气才气才把自己带回了家。
表妹叫苏开蕙,不知大家为何都叫她凯凯,大约是小名。男孩不知那两字的写法,和表姐玩扑克牌时,表妹老拿到四色的老k牌,他便给开蕙起了个绰号:kk,每每都逗她玩,kk,kk,她不恼,也不应,只是笑,那酒窝便盛满了酒,他便愈发使了大力气逗表妹玩,呵她痒痒,在她脖颈里直吹气,冰她脸蛋,她还是不恼,脾气好的很。
男孩那时看表妹不恼,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反觉得有些失落,不过小孩心性不会儿也就忘了。
不过,此刻他可没有时间想这些了,他该是想着怎么逃离爸爸的魔掌了。
看来这会儿自己定是凶多吉少呢。
艾,有了!男孩眉头一松,想起了什么。
他蹑手蹑脚地像只猫般挪进表妹,到了女孩近前,一边朝女孩的脖子处吹了口气,一边捏住了女孩的两只晶莹如玉的耳垂。
他故作凶恶的样子假声道:我是大老虎,我在你背后,你怕不怕?
那女孩,事先早知道了背后有人,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这时不由早失声呵呵笑了。
表哥,表哥,是你啊。
表哥你去哪儿了?
表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四姑姑、四姑父,和你大舅舅、大舅妈还有好多人都去找你了。
四姑父很生气呢!
男孩讨好似的笑了笑,丫头,别说了,今儿爸爸因这个事情肯定要打我屁股了。
啊?(女孩惊到)
你要不要不要你四姑父打哥哥的屁股呢?哥马上就躲起来,丫头你一定不要告诉大人们哥躲的地方,好吧。
男孩没等表妹答应,就急匆匆地拉开立柜,钻了进去。
进去一会又觉得不很对劲,忙开了门,丫头,千万别告诉我爸爸啊,他下手可狠了。
他朝女孩笑笑,做了个鬼脸,又关上了立柜门。
男人回来时,满脸疲倦和沮丧,汗流浃背,头发蓬乱如狂草。
后面跟着的是同样沮丧的女人和以及男孩的大舅舅大舅妈和来寻男孩的众人。
开蕙,有没有见你表哥回来。
女人黯然地问着小女孩。
小姑娘瞟了瞟眼四姑姑,不语。她趁人不注意时凑到母亲跟前,在妈妈耳边说:表哥刚回来了,怕四姑父打,藏进立柜里了。
那男孩的舅妈听了这话早高兴坏了,大声嚷道,开蕙说阿树这小鬼早回来了,躲在立柜里呢,他怕他爸爸打呢,呵呵。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也就慢慢散了,回了家。
男孩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透过立柜的细缝只看得无数腿。他知晓父亲这回肯定饶不了自己,本想立刻出来,又怕父亲打,只是缩着身子打斗,方颤栗间,
那男孩的父亲,早箭步窜向立柜,大力猛得来开门,拽了男孩的衣领,提了起来,话也不说,贴着男孩的屁股就是一阵猛打。男孩也倔强,也不哭,只是恨恨地看着表妹,一张小黑脸直涨了个大红,他早听见大舅母的声音了,他猜的了定是表妹说出了自己的藏身的地方,父亲才发现了自己,才能这样狠打自己,现在只觉屁股上的痛火烧火燎的,难受地紧。
男孩的母亲和大舅舅大舅母,本打算待男孩父亲打哭了男孩,再上去劝解的,正好消消男孩父亲的火气。
男孩却只是不哭,他们也意外,反倒一时没了法子。
男孩的父亲看那男孩不哭,更觉可恨,打得更是狠了,一边嘴里还骂着,小兔崽,让你不懂事,让你顽皮,我打死你……
男孩还是不哭,只是嘴里不停地抽着冷气,直哆嗦。
最后是大舅母忍不住了,冲上前去,连拉带扯止住了男孩父亲的手。
“春生啊,阿树他还是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下手呢,打坏了怎么办?”
男孩的母亲和舅舅也趁机上去劝了,母亲更是泪眼婆娑的,平日里见丈夫性格很是平和,这会儿见他如此生气,倒没了主意。
虽说,平日里跟旁人开玩笑,说家里两个儿子疙瘩货,以后怎么娶媳妇儿呢,干脆就把阿树送人了,这样也省事省心。其实自己还是蛮疼爱这孩子的。
这回大弟弟和弟媳妇儿来跑门(家乡土话串亲友的意思),也是存了这样一层意思的,因那弟媳妇生了两个女孩儿,一直想要个男孩,听说姐姐、姐夫家有两个男孩,都是亲戚,趁孩子年龄还不太大正好互换一下,亲上加亲,也还不错。
要不今天弟媳妇也不会这样护着阿树了。
也怪自己,平日里性格软弱听惯了春生的话,这时候哪敢劝他呢,倒是苦了孩子,痛的脸都发白了,竟然也不哭。阿树也真是的,跟他爸一个德性,性子比牛还倔强,哪里是,简直是十头牛都拉不动的主儿。
唉,这辈子,都被我摊上了。真不知道,以后谁会消受起了他。
男孩的母亲想到这儿心下叹了口气。
抱起了男孩,也不说话,只是抚着男孩的脸蛋,那脸蛋湿滑湿滑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好乖宝阿树,不要生气了,今天你做错了事,爸爸打你也是应该的。
别生气了,爸爸也是为你好。妈妈给你做好东西去。
男孩还是不言不语,只是哼了一声。
我再也不理他/她了,我恨他/她。
女人只是笑笑,也不应和,也不反驳,只是把男孩轻轻放在外房隔间的床上,很轻很轻,那男孩却还是用力地叫了半声,下半声却早押了下去。
哎哟,妈,你轻点。
你怎么不早来救我,大舅母都比你早来,哼。
女人听了,顿了顿,嗯,很低地应了一声,再不说话,只径直去了厨房。
这件事情终是了了了,晚饭后,大人们谈起了事情,说到阿树的顽皮,不由都又是叹气又是失笑。
晚睡时,女人把开蕙和阿树挪一快儿了,临走时看阿树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还对阿树说,小鬼头还生气呢,快点睡吧,明天可是有社戏呢,有孙悟空、猪八戒和白骨精呢打仗呢!
我才不去呢,有什么好看的。
不去。就不去!阿树撇撇嘴。
女人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好笑,又想今天阿树确实吃了痛,他大舅舅和大舅母看起来很喜欢他,没准过几天就真换了,毕竟开蕙是个很乖很聪明的女孩!
她想想,也就笑了笑。
好好,不去就不去。那没事就早点睡吧,可别欺负开蕙啊。
女人走后,床上就只有了俩小人儿了。大人们说了会儿话也就歇息了,四下顿时寂静了。
只有月亮升上了高空,透过窗帘投下了丛丛清影,落在了两人的身上。
哥,哥,开蕙低低地叫着背对着她的阿树。
哥……
阿树只是不说话,怔怔地看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正和开蕙的连在一块儿的,他便往外挪了挪。
哥,哥,不要生气了,你要不出来四姑姑四姑父该多急呀,他们找了你可长的时间,四姑姑都差点哭了。你要是怎么了,他们不得急死啊。
我说我是在帮你忙呢,开蕙伸手指捅了捅阿树,又断断续续地继续编话。
哥,哥,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哥,你说句话啊,我是为你好啊。
阿树还是不说话,只张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那投在白墙上的开蕙的影子,是一副好看的静默的石刻版画侧脸,他怔怔地流了泪,早先爸爸那样狠打都没有流的泪无声湿了脸颊,自己却不知道为何如此伤心。
我睡了。他揉揉眼睛。
那月亮行了半路的路程,累了,似乎变得更弯了,透过纸糊的窗纱,看上去像一只微笑的眼睛。
它知道两个孩子都没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