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总是唠叨,想把乡下的房子推掉,盖个新楼,往后过年子孙都能住,老人过世,也能留个念想。
是不是每个人等到垂暮之年,就会开始怀念他们的青春。一如刚毕业的学生留恋他的校园。 那幢房子凝结着爸妈的血汗。片石是他们一担一担地用肩膀挑进来的,石灰也是爸爸从几十里地的小窑厂硬担回来的,没舍得雇小拖拉机。那阵子,爸妈每天起早摸黑,一锤子一榔头的敲啊破啊,把那些几百斤的大石块辟成小块,再请泥瓦工垒上墙 。为了省钱,除了砌墙浇楼,几乎所有的粗工活都是爸妈顶了。尽管这样,那一年也只盖得了一层。浇完顶,进行了简单的刷白抹地,一家五口就搬进去了。 待到第二层动工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了,分配在家乡的中学教书。爸爸在小学,我们就隔几百米远。我们父子两照例的利用早晚的零碎时间,把建材一车车地拖回家。爸爸还是习惯肩挑,我就用板车拖。两层的小洋楼终于竖起来了,虽然它的总造价都不超过一万。 房子使家有了归宿感。兴许,房子带给他们的成就感,远远超过房子的价值本身。它见证了二老的艰辛付出,见证了孩子们的长大成人。
之后我们兄妹先后从农村过渡到城市。我调进县委,在县城安了家。妹妹嫁人,在县城盖了楼,弟弟去了上海谋生,赚了钱也在县城盖了楼。乡下的老房子一转眼就只剩下爸妈。那时弟弟妹妹都在上海经商,去乡下看爸妈最多的就只有我了。每个周末我都带妻子回乡下,吃过饭又返城。说是乡下,离城里也就是约摸二十里地,骑摩托车十五分钟吧。农忙时,我也准时回到乡下帮爸妈收割,挑粪浇菜。 老房子留给我和爸妈很多的欢声笑语 ,还有爸妈的自豪满足。孩子们出息了,大儿子在衙门用农村人说是做了官,两小的都赚了钱,双亲在村里的嗓门终于敞亮了,腰板直挺了,曾经在村里受过种种的种种委屈都翻本了。我明白他们留恋什么。
02年,我也去了上海。第二年我在上海买了房,第三年爸爸退休,我们把二老也接到上海跟我住一起,帮我照顾孩子。上海就成了我们家的新大本营 。每逢过年回老家,也都在县城弟弟家或在我家,乡下的老房子就再也没有住过人了。但爸妈每年春节还是照例去打扫干净,烧香敬祖。中途还请泥瓦工给老房子检漏,修围墙,使老屋一直没损坏。 爸爸过了70以后 ,提过不下于三次要回乡下盖新房。后来妈妈也加进来,说赞同重盖。大致是叶落归根,农村现在发展好,可能补拆迁,儿孙回乡下有念想等等理由吧,我们都没有答应。一是大家都忙,没人分身出来专门去盖房子,也绝不可能让爸妈回去盖的,毕竟都年事已高。二是投这个钱图什么?回老家县城都有房子,哪都够住,盖了没有实际意义。于是便从此搁浅下来。
我不清楚这种基于现实主义得出的推断,会不会有些残暴,而忽略了爸妈对老房子独有的情感 。但从历史的角度去思考,房子的传承都是老百姓的单相思,从陈胜吴广到土地革命,无一例外。择一而居,多兴无益。
去年,县政府大力推进新农村建设,村书记曾打过几个电话到上海,征询爸妈的意见,把屋后的樟树丫砍掉了,把西侧和正门的围墙推倒了,并把整个屋面进行了全新的粉刷,拓宽了路面,也美化了村庄。村书记是爸爸的学生,所以在处理房子的问题上可能比较客气,换了别人也就未必了吧。 我不太明白,爸妈究竟是真的心疼房子会倒掉,还是想在他们有生之年能抓住拆迁分得一笔拆迁费,还是真的想保留一个纪念品,让他的后代子孙有个固定的场所去朝拜他们,安放他们的灵魂,缅怀他们的青春。可他们兴许不明白,人去楼空人走茶凉的市侩哲学,房子代表的只是曾经 ,而不是将来。至于它能维系多久,儿孙若是出息,它就成了故居;若是平平,迟早也会成为废墟。 但愿,这不会成为爸妈的心结,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能够象现在这般,依旧干净,依然挺拔,便是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