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个家伙把我逼到墙角,说不害怕是假的。我最怕挨打了。爸爸打过我,只是次数不多。从心底来说,我爸爸对我还是有感情的;再说我还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尽管是不招人待见的女孩,但爸爸三十五岁那年才有了我,还是非常喜欢我的。他打就打妈妈,怪她光生女孩,但很少打我。我小时候胖乎乎的,皮肤白,眼睛大,瞳仁跟白水银里浸着两丸黑水银似的,黑白分明,清澈明亮,果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美女,抱到街上,给爸爸赚足了面子。所以他还是舍不得打我的。只要我在挨打前,嘟着小嘴巴撒撒娇,嗲声嗲气叫一声:“我的好爸爸呦——”把尾音拉得长长的,糯糯的,绵绵的,直接酥了爸爸的心,他就不舍得打我了。
我知道撒娇什么的这时候都晚了——再说我绝对不会跟他撒娇的。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给他撒娇?如果挨打,打身上可揭不下来;并且我非常害怕。
他的巴掌张开五指,像一张芭蕉扇,不但大,而且还像铁锤一样带着风声直冲我的脑门,把我吓得乌龟一样缩着脖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连惊叫都忘了喊出来。
就在他的拳头马上砸在我脑门上的一瞬间,他略微抬高了一点,铁锤一样的拳头狠狠砸在我身后的石头墙上,擦着我的头顶,几乎一头发丝的距离都没有。他堪堪给我留了一丝情面,让我和妹妹又惊又惧,几乎魂飞魄散。我的手抱在妹妹屁股上,我明显感觉到妹妹身子猛然一抽,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哼,“嘤嗯”一声,牢牢贴紧我的肩膀。
这个讨厌的,该死的,没有人性的家伙,要是把妹妹吓坏了,我就是死,做鬼也不饶恕他。妹妹就是我的底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口突然出现了妈妈的声音,她欣喜若狂地问道:“老王,是你吗?你回来啦?哦,这两天我总想着你快回了,果不其然——你真的回来啦!”
妈妈一连串如炒豆子一样,言语神态上满满的依赖和欣喜。我抬头看见妈妈那张脸突然生动起来,含羞带嗔,两腮酡红,像一个怀春少女。我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想着:完啦,妈妈又“投敌叛国”啦!
二妹妹转头看见妈妈,小嘴一撇,指着那人告状:“妈妈,他是坏人!他是王八蛋!刚才他想打我姐呢……”
妹妹的话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他俩一起看着我。我猛然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低低呜咽着,“妈妈,你擦亮眼睛看清他的本质吧……”
妈妈可能真的精虫上脑,竟然恼羞成怒地低声恐吓我俩:“再乱说?再乱说就烀你一巴掌!”
我俩目瞪口呆:这人还是我亲妈吗?胳膊肘往外拐!
我伤心了,谁也不看,飞快把妹妹塞给她,就在她一愣神时,我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房间,“咣当”一声,用力摔上门板。感觉还不解恨,然后把门板踹了一脚,用力插上门栓,这才狠狠把身体摔在床上。我痛苦地意识到,妈妈已经再一次背叛了我和妹妹!
我仰面朝天躺床上,双眼没有焦点地盯着天花板。我看见床上空的屋顶上有一只小蜘蛛,褐色的小东西,小的像一粒尘埃,它正忙忙碌碌结着一张乳白色的网。这时飞过来一只苍蝇,讨厌地“嘤嘤嗡嗡”擦着蛛网低飞,不断挑衅小蜘蛛。它见猎物上钩,有些雀跃,几次试探着想上前抓苍蝇。可是那家伙太狡猾了,试了几次,不但没抓到苍蝇,还差点被苍蝇虐死。这下它变聪明了,不再轻举妄动,而是悄悄埋伏在一旁,静静等待机会。
那只苍蝇过于兴奋,嗡嗡嘤嘤飞着,用坚实的翅膀,用脏兮兮的脚爪,连连搞破坏。最后,艺术品一样的蛛网被它扯得稀巴烂,它得意地嗡嗡叫着,玩够了,想飞走时却发现了一件悲催的事:它被缠进烂蛛丝里,出不来了!
它恨,它恼,它一个劲挣扎。然而越挣扎越徒劳,蛛网像一床破棉被,更像一个猎人抓野兽用的绳网,不动还好,越动身子被困得越结实,浑身像被千万条绳索捆住一样。
最后,苍蝇精疲力尽,连嗡嗡嘤嘤声都降低了八度。小蜘蛛得意洋洋得慢吞吞爬过去,把口器直接插进苍蝇肥美的身体里,尽情地吸食它的汁液。刚开始苍蝇还试图挣扎,过了一小会儿,它已经听天由命了;再过了一会儿,它彻底消停了,变成小蜘蛛的一顿美味大餐。
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蜘蛛和苍蝇的游戏,我忽然莫名冲动。我想,我应该做那只聪明的蜘蛛,后发制人,一招定天下!
这样一想,我心里释然了很多。我想,我要和这个老男人慢慢耗。他如日暮途穷的老马,夕阳西下的太阳,强弩之末,能有多大力量?而我呢?我青春鼎盛,日渐丰盈,羽翼渐丰,如初升的太阳,如拉满的弓弦,我的未来可期,成功可待。我为什么要怕他?我要像那只蜘蛛,杀人于无形。呵呵,妈妈,你——不会怪我吧?
我想这就是我集聚力量,厚积薄发的时候。老男人,臭男人,你给我等着!
迷迷糊糊,我朦胧睡去,但耳边却一直似真似幻地听见隔壁房间的叽里咕噜声。我在心里提醒自己,那是妈妈和他在说话;后来,我听见妈妈低声的啜泣。他粗犷的声线不停劝说着什么,但我却听不清楚;最后说话声音变小,像一曲低沉的小夜曲,催我入眠。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隔壁床板的“吱吱嘎嘎”摇动声吓醒。待我清醒后,我竖起耳朵判断那是什么声音?要不要喊醒妈妈?
当我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时,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依赖着他!难道她看不出来那人又脏又懒吗?看不出他年老色衰吗?看不出他猥琐普通吗?不!答案是否定的。其实妈妈什么都明白。她跟他鬼混在一起是各取所需。他希望有一个年轻的灵魂敬仰自己,崇拜自己,最好夜里还能发泄一下兽欲。而这一切,我妈妈都能满足。所以他即使两地奔波,也不愿意离婚。他想鱼和熊掌兼得啊!
妈妈真傻!精虫上脑,人也变糊涂了!我恨恨骂着,慢慢进入梦乡。
我想一直在那所中学里读书,直到毕业。但有人却亲手打破了属于我的幸福。因为王大憨回老家后,嘴巴漏气,让全村人知道了我们现在的住址。我奶奶和爸爸,还有姑姑,随后都杀进我们的租房里。他们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大有杀之而后快之感。
他们杀进门时,我们一家人正围在桌子旁吃饭。妈妈在沂河装沙子,抓了几只螃蟹。她脱下外套裤子,把裤腿扎上,把抓来的螃蟹都装进裤腿里。没想到一中午抽空抓,竟然抓满了一条裤子的。
午饭时候,我家里飘出阵阵香味。妈妈用油炸了小螃蟹,用辣椒爆炒了敲碎顶盖的大螃蟹,还用清水煮了满肚子螃蟹黄(螃蟹籽)的母螃蟹。桌上摆满螃蟹,我们兴奋地大口品尝美食。记不得有多久,我们没有全家尽情地吃荤菜了。贫穷不但限制我们的想象力,更扼杀我们对幸福的感受能力。
妹妹的牙齿细密整齐,满口小奶牙。她不甘落后,“嘎吱嘎吱”咬着炸得金黄酥脆的小螃蟹,满足地微笑着。她此刻看着谁都可亲。妈妈的眉头舒展开了,她一直在笑,不是给这个找只肥美的母螃蟹,就是帮那个选择顶盖柔软的青年螃蟹。我们边吃边聊,吃得满嘴是油渍,幸福感爆棚。
可是这个时候,客厅的门板被人一脚踢开。我们三个像打愣的鸡,傻呆呆地看着那三个不速之客。奶奶又矮又瘦,仅仅两月不见,她竟然忽然白了头。她满脸戾气,双眉之间出现了一个“川”字。从年轻时候开始,她就是一个强势凶悍的女人。不光爷爷被治的附首贴耳,活像一条哈巴狗。带累着所有人都惯着她。
姑姑是一个身材高挑,样貌漂亮的美人。可惜命苦,嫁到姑父家才发现,原来新婚的丈夫是一个残次品。她也哭过,也闹过,啥用处都没有。今天她是被拉来凑数的。看到我妈租住的房子宽敞明亮,室内家具应有尽有,她难受起来。她肯定心里想着:私奔的日子,他们每天都过得这么好嘛?不但房子宽敞明亮,桌子上还堆了一大堆美食呢!
爸爸一看我们大吃二喝,气得上来就把我们的饭桌一把掀翻,杯盘碗盏一片碎裂声。我们三个女人被吓得抱着脑袋,哇哇怪叫。
奶奶冷笑着,眼光毒辣。她说:“你要领一个年轻男人倒是罢了。你还跟着一个老男人。你就这么急不可待?哈哈……”
言下之意,我妈妈瞎眼了。妈妈扫一眼杯盘狼藉的地面,奶奶摔碎了她对爱情的憧憬。从那以后,我一直认为妈妈实在太累了!
现在我们正在享受生活馈赠的礼物,不曾想立刻把矛盾公开化、尖锐化了。
妈妈生气地问王大憨:“大憨,是你带他们来的吗?等着吧,我们的安生日子到头啦……”王大憨低着头,不说话。
他们几人吵起来。奶奶说要带走我和妹妹。我俩都不愿意。奶奶又说:“那好,你俩在临沂住着,我们带走你的妈妈!”我们更不乐意了。最后奶奶生气了,大吼着:“看你们两个龟孙子这副德行!你妈把你们教育成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了!你们两个,都跟我滚回去!”
妹妹“哇哇”大哭,她不跟奶奶走。但奶奶和爸爸都太凶了,仿佛要吃人一样。爸爸说:“林仙儿,要离婚可以,反正你都是一个破烂货了。我也不稀罕了。如果离婚,你总得分给我一个孩子吧?你看分谁好呢……”
听听,什么话……嘁!
但爸爸伸手就来拉我:“丫头,快跟我回家吧。”
我不愿意走,但爸爸在前面拉着,背后奶奶和姑姑一个劲向前推我,还骂我不听话。没办法,我被他们拉走了。
奶奶说,爸爸妈妈离婚后,让我跟着他们一起过日子。被逼无奈,我舍下城里的一切,又被硬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