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志明的散文集《无法藏起的时光》,很多逝去的时光又回来了。
1984年。我在《黄河诗报》发表了第一首诗。后来,我加入了临沂地区的“飞鸟诗社”,认识了一个叫李志明的诗人。当时,同在飞鸟诗社的沂源诗人还有,卞文君,毕德云。
印象中的李志明是沂源一中的化学老师。他的诗歌写得也很“化学”。因为,就算你有一颗冷冰冰的,坚硬的心,只要读他的诗,都会被溶解。
后来,李志明在诗歌创作的天空里越飞越高。进入了《诗刊》《星星诗刊》等国家级方阵。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这期间,他也写散文。他的散文以乡土为主,溶解度极高。我本善良,心又柔软。他的散文,读来总能让我怦然心动。像柳动蝉鸣,日落潮汐,让我掩卷后久久不能自已。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天,我偶然在一份《淄博日报》上,读到了他的两篇散文。写的是童年记忆中玉米熟了的时候,田野里的收获。那些字句像月光下的泉水,带着清凉,潺潺走来,让我流连忘返。那时候不知道他将来会出书。生怕以后想重读找不到了,我想收藏起来。于是我就拿出笔记本,连标点符号都不落,一字一句,整篇抄录下来。
后来,我去他的办公室,他送给我过一本诗集《流水穿过菜园》。后来我逛书店,遇到了他的散文集《弯月镰刀》,当即买下。近日,他的新散文集《无法藏起的时光》出版了。我荣幸地收到一本他的签名赠书。
《无法藏起的时光》收录了李志明近十二年来的散文创作精品。书分两辑。上辑为“老井如佛”,下辑为“临窗听蝉”。经过时光的沉淀,他的文笔已打磨得日臻纯熟,文字极具张力。在保留了原有的质朴和灵动的基础上,他把自己对故土深厚的感情隐藏到了文字的背后。于不动声色中,铺陈一段段乡土记忆。没有任何的虚张和渲染,不作矫饰和点缀。时光流逝,心之无奈,如树叶摇落,层林染霜,令人怅惘。他写父母,写老井,写土炕,写风箱,写煎饼,写地瓜,无不浸透了他对往日时光的怀念。
我小的时候,也有过天黑了还在山坡上切地瓜的经历。知道深秋的夜晚,冷风吹来,冻得人直打哆嗦。在《藏在地瓜里的记忆》中,我看到了一个顽皮的少年。深秋的山坡上,冷风刺骨。寒夜里母亲切地瓜,少年帮着母亲摆切好的地瓜。在乏味的劳动中,他感觉出了无聊,摆出一些手枪,五星之类的图案。后来少年累了,困了。母亲让他迷糊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在寒夜里醒来的少年,发现身上盖着母亲的棉袄,而衣衫单薄的母亲还在切地瓜,头上散发着雾气。
读到这里,我的心又一次被溶解。那位切地瓜的母亲和她头上的雾气,让我看到了一条河流的源头。那里流淌的是勤恳是挚爱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我不能不说,拥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是那个少年人生的财富。
作者并没有就此止笔。他又写道:“空旷的山野只剩我家一盏孤灯,如深夜无助的眼睛。”左邻右舍过来帮忙。“女人帮着切,男人帮着晒,热热闹闹像一家人。母亲经常说,没有左邻右舍的帮助,我们熬不过那段日子。她一再叮嘱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乡亲们的恩情。”
《出门子》一文,写了沂蒙山人春节过后挎着箢子出门子的风俗,洋洋洒洒,妙趣横生。“亲戚给的磕头钱大都用红纸包好,放在箢子底。回家路上,找个隐蔽的地方,我迫不及待揭开包袱,翻找。少了几毛,多了一块,很少有落空的。每年出门子,都能弄个三块两块的磕头钱,足够一学期的费用。”有一次,“我”出门去舅老爷家,在山路积雪处滑倒了,馒头从箢子里滚出来,像白皮球一样纷纷滚下山坡,急得“我”呜呜直哭。一个路人见了,到沟底帮忙捡回馒头。两包饼干摔碎了。“在舅老爷家吃饱喝足后,舅老娘把两包碎饼干留下,换上了两包好饼干让我背了回来。”
真是“亲情是走出来的”。多少年过去,我们仍然能从李志明的笔下,读到亲情的温暖。
《无法藏起的时光》是写乡土的,更是写时光的。多少岁月不再,多少情怀已更改。我们还是过去的我们吗?当老井的水源遭到污染,被人废弃。志明去探访如佛的老井,伸头向井里看去,“那潭水澄碧如镜,清晰地照出了一张满是沧桑的脸和斑白的鬓发”。此时的他,心里依然装着一首诗。在他的诗里,镂犁是雄性,瓷缸是雌性的母体。村庄湿漉漉的早晨是从水井里打捞上来的。地窖是村庄内衣的口袋。
在《无法藏起的时光》一文中,作者写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那是一块消失已久的手表。二十多年过去,它的指针永远停留在了九点。当初作者风华正茂,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从山村里走出了一个大学生,让整个山村都炸了锅。父亲天天乐呵呵的。儿子提出了一个要求,想要一块手表。父亲登时被将了一军。那可是一头大肥猪的钱。父亲没有立即答应这件事。儿子也觉得不好办,就说不行就算了。“但开学前一天,父亲把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递到“我”手里。这块手表,伴随着作者度过了大学时代的美好时光。见证了他的成长,他的努力和他的飞跃。后来,物质的丰盈让这块手表变得不再稀罕。爱人馈赠的更加精致的手表取代了老表,也意味着作者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其实,何止是作者一人,我们整个社会都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们的心灵在疾步行走中,大踏步向前。我们不断履新,勇攀高峰,再创辉煌。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老了。曾经积聚全身之力给他买表的老父亲,也终于像那块停止摆动的手表一样,走完了。《父亲三劫》写得沉郁顿挫,荡气回肠。在时光里,一切都是匆匆,太匆匆。
“可惜,我无法把二十多年的时光藏起。”作者在看到那块消失已久的上海牌手表时,心头一颤,感慨万端。
时间是无垠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在时光不舍昼夜的涌动之中,一切都是转瞬即逝,无可挽留。惟有文章的生命是无穷的。正如曹丕所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当城市的膨胀让村庄日渐凋敝,那些古老的习俗,朴素的乡土故事,多么值得重温和珍藏。李志明,一个收藏时间的人。他的散文,让我重逢往日时光。那些逝去的岁月,经过了记忆的筛选,滤去了贫穷和苍白,变得美妙温暖,挥之不去。
感谢他给我们带来如此厚重之作。让我们在浮躁之中,安静下来,想一想我们到底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还有什么,不值得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