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每一片土地都不一样儿。江南可以四季花开,东北却有半年要冰雪覆盖。就算是同一个地方,这块地喜欢长玉米,那块地喜欢长杨树。可是在我看来,呼兰河并不会比西湖差——虽然我在打字的时候,词组里有“西湖”却打不出来“呼兰河”。
我在某一年的三月里去过杭州,同事开车送我到火车站时,黄昏的寒风里我迫不及待地把棉衣扔回到车上,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没怎么睡,坐在车窗前,一片片的土地和城市村庄从我眼前掠过,从还没有消融的皑皑白雪,到绿油油的麦田和扑面而来、也是扑鼻而来的大片的油菜花,感觉真的是很神奇。到杭州已是第三天的凌晨三点,下了车,脚下全是雨水,而我的故乡——我在朋友发给我的短信里看到——还正下着雪。
西湖真的好美——绿柳如烟、碧水如蓝。可是到了傍晚,站在断桥边,回头看杭州城阑珊的灯火,那里,我只有一家酒店可以落脚,那青的或者黄的灯光,没有一盏是在等我,突然就有了“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落寞。
我总是这样:如果是在外地,一个人走在街上,听着不熟悉的方言、看着格调不同的建筑,都会觉得有一点怕,所以,对于旅游,我不是很热衷——家乡的山水我都还没有来得及走遍呢!尽管在这片平原上,没有太高的山,也少有汹涌的水,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地平线:有树林环抱的,那就是些村庄;参差着楼房烟囱且上空笼罩着烟雾的就是城镇,背景却更多是一马平川。但是,这种平缓和开阔、朴素和直接,也美到令人心痛。就像我的家乡,有座山叫拉哈山、有条河是呼兰河,我就觉得已经足够。
拉哈山,我总觉得不怎么像山,它只是个时缓时陡的土坡。路过我家乡的那一段,向东面对呼兰河和冲击平原的那一侧,仰头望去才像山,而爬上去以后你会发现,这山上是大片的种着庄稼的耕地,只不过是地势更高些而已,呼兰河再怎么涨水也淹不到。
呼兰河发源于小兴安岭,一路蜿蜒而来,跟拉哈山若即若离,依山又傍水的地方,会散落几个小镇和村庄或者几户口人家。春天里呼兰河会“跑冰排”,大大小小的冰块儿互相碰撞着,从北边的上游跟着化开了的河水“跑”向松花江,“叮咚叮咚”地响,很好听。夏天时,拉哈山上的乔木、灌木层层叠叠、葱葱郁郁,到处弥漫着野花的馨香。夏夜的呼兰河,薄薄的水雾下,会清晰地倒映着岸边黑黢黢的“柳条通”和青色的晴空,撩一下河水把月光打散,发现水里还保存着阳光的温度,很温柔很温暖。初秋时整个山野就如同快要晾干的画卷——湛蓝的背景下,有的植物还绿着,有的已经变黄、变红,深浅错落、色彩斑斓。夜晚秋虫鸣唱、蛙声四起,直叫到天空越来越高。冬天里的山因为盖着白雪,远远望去会泛着浅蓝,偶尔有白色的炊烟暧暧地升起,河边的居民,有的会凿“冰窟窿”取水或者捕鱼……
爷爷是在12岁时就跟着家人、亲戚,坐着“花轱辘”马车,从山东闯关东来到呼兰河边儿上的一个小村子,一直住到他老人家生病了、有点糊涂了,我们家才随爸爸的工作搬到一个更大些的屯子——这期间爸爸曾在外地、还在县城里工作过,可是爷爷执意不搬家,他住惯了农村。二叔家在鸡西,他大老远地坐火车去,总是住几天就回来,他说在那儿吃什么都要买,哪里像在家里房前屋后都是园子。爷爷过世后,跟早走了十几年的奶奶合葬在了“老屯”的坟茔地里。
总会很伤心地想起,父亲病重时从哈尔滨住院回来,一进县界,眼泪就涌出来,他说:没想到我还能回来。这让我想起了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土地,他走过,他活过,他深深地爱过,为了这片土地变得更富饶,他付出过身心!而且,因为爷爷的故土难离,他几次放弃自己的前程,像钟的指针一样,转啊转的,也没有离开呼兰河的东边和西边——我们这儿叫河东和河西。遵照父亲的遗嘱,他的骨灰也深埋在了“坟茔地”,埋在了爷爷奶奶的身边,那儿有一小片榛树林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这样,他就不会觉得孤单。
时代的加速度发展,似乎冲淡了乡愁,也让这里的人们看得更多和更远,也鼓励着走出去的愿望和脚步。可是没有人能忘,这里,重叠着我们的脚印;这里,有或曾经有我们的家;这里,住着或者曾经住过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思和恋,都已经像树的根须,丝丝缕缕、紧紧密密盘绕进了这片土地,永远都不会松开!
(初稿作于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