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钗头凤(唐琬)
每次提到陆游,我就会想到唐琬,一个有才、美丽而又被命运践踏的女人。每次我想写他们相遇沈园时凄凉惨淡里的脉脉柔情,但是我又不敢,我怕我的胡言乱语会亵渎这一段已经嵌入历史的落难爱情。唐婉,我想后代没有哪一个文人听到这个名字时不会想象出这么一位柔情似水、出水芙蓉般的青春女子。她被自己的婆婆撵出家门,被婆婆逼着相爱的丈夫休了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埋怨,表情的无辜与悲恸,全然在携刻千年的泥墙上面的这一首《钗头凤》里。
不敢写他们,但是我还是要写,我要为这一位在封建社会里的无辜女子鸣不白之冤。要写她还要从陆放翁的一首《钗头凤》说起: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陆放翁与唐琬被自己的母亲活活拆散数年后的第一次相遇,这次相遇被安排在沈园这个满园春色春意盎然的地方。他们的生命际遇里或许要有这么一次相遇,而且是在陆游流离失所、落魄伶仃的时候遇见自己的前妻挽着她的现任丈夫赵士程,恩恩爱爱,让人好不羡慕。本来这个和她携手的人应该是自己,但是造化弄人,被母亲活活拆散,棒打鸳鸯,而今牵她手的换作了他人,这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是多么的可悲、可叹、可怨。就在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就在满城春色、杨柳依依的春天,就在那个昏昏暗暗的傍晚,仅仅的一个偶然,让这对痴男怨女相遇。而且唐琬还宴请了前夫,不计前嫌,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把眼前这个落魄的文人当做自己的好表哥,真知己。我想这个时候最为大度的还是她的现任丈夫赵士程,他安静的坐在旁边一声不吭,或许赵先生对于唐琬的爱是一种信任,他们之间或许早晚要有这么一次感情上的谈判。
陆放翁看着自己的前妻纤细娇红的手为自己倒酒,心里多的是遗憾,多的是感叹,多的是对于眼前这位女子的亏欠:东风纵然好,但也可恶,我们之间的感情竟然这么薄如一张纸,被风一吹,便将你我翻过。满怀离愁别绪,全在这杯流觞里,让烈酒灼伤我的肺腑吧,命运将你我安排在一起,这全然是一个错误,一个美丽的错误。陆放翁在心里哭诉、抱怨:春天还是那个我们分别的春天,但是人却消瘦了不少,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有干,或许是我们爱的太深所以都放不开彼此,为了你,我不思茶饭,泪如雨下,你知道吗?而今我们依然坐在这里,但是你的身边的这个人换做了他人。我们之间的山盟海誓纵然还在,但是我们的语言太单薄,无法承载这份真挚的爱情。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你的憔悴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快刀斩乱麻:罢了,罢了,罢了!
这些全是一个老太婆照成的,她就是陆母。我想要是现在青年男女若是真的相爱,哪一个都无法阻拦,大不了和自己相爱的人来一场惊天动地的私奔,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阻拦而让你我分道扬镳。
陆放翁原不是一个软弱怯懦的男子。“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诗里的慷慨义气,教人耸眉动容。“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的诗剑生涯,一样激扬从容。可是,在母亲面前,在最爱的女人面前,他都做了懦弱的人。我真不敢相信一个能在战场上金戈铁马的人但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爱人面前竟然是这么软弱无能,或许这就是封建礼教对孝义诠释得愚昧,造成了在焦仲卿和刘兰芝之后的又一对苦命鸳鸯吧。原本属于两人的情爱中,但是掺入了太多的情感纠葛。纠葛是沉重的,繁杂的,无法使人释然。
在《孔雀东南飞》中在文末还特意警戒道:“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但是孔雀南飞千年,苦苦的期盼却依然还是落了空。
我想如果唐琬后来若是一个人再来到沈园,看到这首自己的表哥为自己的写的这首词肯定会痛哭流涕。但是后来她来了没有,哭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是在她看到这首词后不久,自己便填了一首词来回复陆游的那首词。
她写这首词时我想定然是心如刀割,哽咽无奈,而且写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他是一个人偷偷在夜里背着丈夫来写的,她写到:
我原本是你的表妹,却与你结成连理,但是事情浅薄,经不起风雨,人情脆弱,就像黄昏的鲜花经过一场雨便凋落了。你为我哭过,我何尝没有为你哭过呢?你脸上的泪痕没有干过,我脸上的泪痕不也一样吗?我想把我的心事写出来,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只怪语言太单薄,无法承担这份挚爱。如果我们真的要厮守在一起,你那样怕你的母亲,你母亲那样嫌弃我,放翁,难啊,真的好难啊!今天不是昨天,你我已经分道扬镳,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但是我们之间的那份爱情还在,我还在想你你知道吗?你说我瘦了,瘦的是寂寞,瘦的是思念,我也何尝不是在夜里听着让人心寒的角声看着漆黑的尽头,一边眼里饱含的泪水想你念你,一边还在其他人面前装着很快乐来欺骗他人,欺骗自己,这一切不都是为了瞒住他人吗?你看我是不是很蠢,为了爱,让自己装着很快乐但是根本一点也不快乐。
唐琬的回信写的也是很感人,他们都明白,虽然他们还在相爱,但是他们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她有了她的赵士程,或许她和陆游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不想一错再错。有些时候两个人明明很相爱,但是就是不会天才地久,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这就是困顿了无数人的桃花劫。
如果没有“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的一次邂逅,如果没有“春波桥下伤心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一种情殇,今天的沈园定然不会柳绿宫墙,人影攒动,也不会找来那么多人千里迢迢赶来祭奠这一对挚爱儿女。或许这些前来祭奠的人早就在想:若当日两人放舟江湖,南山携隐又如何?没有牛郎织女式的离散,不要这千古传唱的《钗头凤》,只要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来一场伟大私奔,那将是多么浪漫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