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厨房总给人一种油腻忙碌的联想,大家疲惫地走着生活的过场;但在吉本芭娜娜的笔下,它更像是莽苍深林中的一个树洞,以一种仪式感的姿态,给人以平静与慰藉。优秀的作品有义务去清理人们来自内心的恐惧:《罪与罚》使人接受内心的幽暗,《挪威的森林》让孤独充满玩味,《厨房》,则是在淡漠对死亡的恐惧。而这本书的主旨也就是:人们如何在死亡的包裹下彼此相爱。
主人公樱井美影很早就失去了双亲,由祖父母抚养长大,后来他们也相继去世。猛然间,她孤零零地活在了世间。曾受祖母照顾的雄一和他的变性人母惠理子(她是雄一父亲,但整容为女性)收养了她。在这个陌生环境里,她和雄一购物,料理,聊着无关紧要的小事,一天天地相爱,曾经生活的轨迹被逐步地还原。本文多次提及厨房,厨房本身却并无特色:银白色的冰箱,溅满油渍的灶台,生锈的菜刀;或许还有樱井美影和雄一的身影。但通过厨房,一道道用心的菜肴承载了彼此的情感,无论是鸡蛋粥,黄瓜色拉或是深夜里打的送来的猪排便当,他们在一起吃饭,不用说什么,所有隐微的情绪不言自明。《礼记.礼运》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餐饮是民族里内核的伦理精神所在,一种仪式感的象征,由此焕发的“形式的和谐”激发了人心中关于现实的某种期许,形成了礼数——美感——情谊的闭环。杜甫亦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朴素的菜品也如平凡的生活,有了精致的雕琢,一样有内心自在的畅游。
生活没有装饰,没有背景音乐,甚至没人注意你,有时过度忙碌后会恍惚地自问自答:现在我在做什么,没有意义不是吗,这有什么好做的?没有,可还要做下去不是嘛......我们还没有下车,这窗外的风景,也还不想错过;而且同你一起搭车的,还有许多身边的朋友。书中有这样的描写“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两人合着继续唱起来。在深夜静悄悄的厨房里,歌声分外清亮,很开心。”,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对平凡生活的尊重,对生命承担着不仅限于自身的责任,他们对内心保持着诚实,知道自己渴望着什么样的生活。惠理子忍受着流言蜚语成为“女人”,做出了惊世骇俗的抉择,放弃了原本生活的轨迹,这同样也是值得尊重的——存在主义的四大主题之一就是:自由与责任,人“甚至除了承担这种责任外,不可能有其他作为”,美影和雄一不辜负亲人的期许而坚强地活着,惠理子也为“她”残破的家庭默默承受命运的嘲弄,他们为自由选择所承担的责任,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针对自己以及周围所有人的。
厨房是樱井美影同家人“相聚”的房间,它搭建了一条逃匿在回忆的隧道,是她身陷渊薮也不堕落的稻草。厨房容纳了樱井美影难以启齿的情感,如果说祖母遗留的厨房代表了她对死亡的恐惧、对早已飘逝的幻想的执念,那田边雄一家的厨房就体现了她对生存的希望,对那不知去向的未来的莫名憧憬;而同时,用厨房作为本书的线索,营造着舒缓平和的叙述基调,使惠理子的死亡如同一潮浮起的浪沫;续篇中,报纸上对惠理子死亡的简单报道(她是被一名精神失常的男人用刀杀害的),以及葬礼的冷清(“......不,很造早以前的事了,也举行过一个小葬礼,酒吧里的人弄的......对不起,怎么,怎么也没办法通知你。”)直使人唏嘘不已。但惠理子的死亡仅是作为文本的序言而已,死者最终会被生者取代,他们的形象会灌注到其他轮廓里。日常里,美影和雄一相互扶持,两个孤儿紧紧相拥,用体温取代了各自亲人的地位,将生离死别装点得像一笺可爱的童话,虽然艰难,却又有暖心的插曲。
人间的悲剧性并不是吉本想要表达的,悲欣的交替,只是在寻觅一个关于生与死的可靠平衡点。面对惨淡人生,她竟有这样的结论“人在是厨房里的某件餐具。生命的历程中,不彻底绝望一次,就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就不会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结果整天浑浑噩噩。”吉本的语言是轻松的、纯粹的,春末午后下的一场雨一样。深刻题材的考验下,她倒倾向描写厨房里水蒸气一点点弥漫开的样子,写夜晚给人愉悦的宁静,樱井美影在遭遇不幸后慵懒的神情。死亡是潜伏在我们身体里的客人,他可能会在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登门造访。但死除了掠夺以外,也在播种,人从死亡包裹里脱颖而出,诞生出超脱的幸福感;东山魁夷说“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厢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死亡是哲学的基础,没有了对死的思考,生活也会失去令人触动的激情。
吉本的文字透露着些许矜持的抑郁和忧伤,但心态并不是悲观的,因为她认为“不是有什么悲伤的,我只是想为很多事情落泪而已”。《厨房》结尾写着“房间很暖,煮沸的开水蒸汽直冒。我开始告诉雄一抵达时刻和月台的编号。”这是分别的前夕,也是最美的瞬间。生活即是纯粹直观的体验。吉本她所向往的,就是在彻悟命运无常后,将悲痛和欢欣视作等同后的超然,“把这一份化作言语便会消失的淡淡的感动收藏在心中”,凭着纯粹的热爱慢慢感知光怪陆离的旅程。我想,这就是许多人想要,却达不到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