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在离深圳不远的惠州巽寮湾打渔，从深圳驱车过去也就两三个小时。到了夏天，我总会抽几天时间过去品尝一下真正的海鲜美味，顺便乘船游览一下那几个人迹罕至的小岛，在上面自由自在地逗留一两个小时——我特别喜欢那种宁静孤寂的环境，想我所想，爱我所爱。

可是跟他一道出海打渔，也就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几个老乡围在他租住的平房门口沙地上吃饭。两口酒下肚，他随口问我有没兴趣出海打渔，我当即一口应承，为此还激动不已。小时候我就喜欢在烂泥田里和小溪里捉鱼，那是我童年的最大乐趣。人到中年，童心依旧未眠。

他和他的助手还有我，我们一行三人太阳还未落山就出发了。

汽艇驶过小港口的隘口，加足马力向茫茫大海驶去。海面虽然风平浪静，但船头还是溅起了朵朵浪花。

我们离岸边越来越远了，隘口旁边的山头越来越小。太阳沉了下去，晚霞暗淡了下来，最后的一点余晖也被黑夜收走了。我看到海岸上亮起了灯光，灯光慢慢变成一条连接天空与地面的弧线，蔚蓝的苍穹如同一个巨大的锅盖，把我们罩在海面上，“锅盖”的边缘在慢慢的合拢，最后暗淡的弧线也消失了。

我抬头望着“锅盖”顶，“锅盖”上好像被戳了一个个小窟窿——满眼的熠熠闪烁着的星星，明亮、幽深。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嘟嘟的发动机声停歇了，船缓缓地停了下来，轻轻地在海面上荡漾。

“害怕吗？”小叔环顾了一下寂静的海面，问我。

“有什么好害怕的？”海风吹拂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依然故作镇定地回道。

“其实打渔习惯了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们知道十五年前我突然放弃打渔的原因吗？”小叔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潜水服，一边煞有介事地跟我聊天。

“说说看。”

“其实打渔是很危险的，自从那次后我就上岸了，一别七八年不敢再打渔。”

“就在那一边！”小叔抬手指向一个我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方向，说起了他的那一次遭遇——

那时候，他刚刚到海边打渔不到一年。也是一样的夜晚，当然也许有月光，他已经记不清楚。他带着另外一个助手前往近海。他们的船停泊在一块石柱突兀出来的海面上。助手坐在船上看护着输氧管，他穿着潜水衣戴着氧气罩跳入大海，潜入海里。

他借着头顶上的射灯在海里搜寻着。

突然，他发现了一条大鱼，在光线照射下慢悠悠地朝前游去。

他紧紧地尾随着大鱼，手持着渔枪时时刻刻准备着，悄无声息地往前靠近。

一面绝壁挡住了鱼的去路。鱼打个转身，往上游。他顺着鱼抬头往上看，那条大鱼却在他头顶上迟尺之间停了下来。他正想伸出电枪上去，却也呆住了——头顶上呈现一面硕大的“天花板”。“天花板"在蠕蠕地移动，白花花的，亮光所及看不到尽头。

那条大鱼一动不动，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被孙悟空点化定在了那里一样。

小叔也意识到了危险，屏声静气的不敢动弹。一时之间好像整个海里都凝固了。

“天花板”还在往前蠕动着。他大气不敢出，感觉喉咙干涩，心跳加速。他听到了心跳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天花板"消失了，海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那条大鱼逃走，自己什么都不顾地往海面上爬升。

当助手把他拉到船上，他顺势倒在船里了。

几天后，他听说有一条大白鲨误入渔民布下的渔网里，被活活困死。

“后来，我真的不敢再打渔了。”小叔说着，“不过，近海碰到大鲨鱼的情况很少见。我前前后后打了十年渔，也就碰到过那么一次。”

小叔艺高人胆大，我想不到他也有害怕的时候。我们老家时兴斗牛，斗牛都是力大无比，但他能扳倒一头斗牛。而且我还知道他不再打渔后，被一个香港老板聘为私人保镖，随老板走南闯北，到过非洲，到过缅甸。在我眼里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害怕的。

想不到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可见他当时面对的是什么境况。

“但愿今晚不要再碰到鲨鱼！”他笑着说，却把我从思绪中拽回了现实。

桅杆上昏暗灯光随着微波上上下下摇晃。小叔穿好潜水衣后，提起一条沉甸甸的铅块腰带系在腰上，戴上氧气罩，跳入海里。船上那一卷湿漉漉的氧气管缓缓地滑下船沿。

助手关掉了桅杆上的灯。四周一片死寂，幽暗海面上近处的海浪泛着点点星光。

那一夜我没一点睡意，偶尔与他的助手攀谈几句，大部分时间都盯着手机看，以此分散对“天花板”的恐惧。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身，这是我跟他助手都沉默时四周唯一的响声。

晨光熹微，海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白雾。小叔从海里升到了海面上，往船只游过来。助手在缓缓地收拢氧气管。

小叔用力把沉重的网兜甩上船，费力地爬上了船。网兜里的大大小小鱼儿在网兜里拼命挣扎。我们满载而归。

我们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回。

太阳从我们身后冉冉升起，像一颗熟透的娇艳欲滴的红苹果，映红了我们身后的海面。

远处海岸线若隐若现，慢慢变成了一条黑线。我们继续向海岸线驰骋，“黑线”在变大变粗。

我松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时，我发现船身越来越颠簸。船头倏地冲上浪尖，倏地又重重的跌落下来，溅起越来越高的浪花。屁股时不时被震离船沿。

“起风了。"小叔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是说今天没台风吗？"我惶惑不安地瞅着他，两手紧紧地抓着船沿，期待着他说这只是一阵小风而已。

“天气预报无法预测短时的大风，”我未能如愿，看来我们碰到了麻烦。

我心里越来越紧张，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了，使劲地往外拽。

前面的海岸线越来越清晰了。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小港口侧面的那座山头，山头变得越来越大。我心里默念着、祈祷着船身尽快靠岸。

小叔却调转船头，在海里踅来踅去。

“又怎么了？”我已经坐不住了，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不能靠岸，"他的表情依然很淡定，不慌不忙，语气也坦然，这多少给我带来了一点安慰，"越靠近海岸线，波浪越大。你毕竟第一次经历过那么大的风浪。我们慢慢来。”确实，我看到排山倒海的波浪在猛烈地撞击海岸线上的岩石，激起的泡沫绕着海岸线变成了一条白色的飘带。

"呵呵！不用害怕，"估计小叔看到了我那时的狼狈相，却笑了，"现在信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从裤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把手机装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水性还算可以的，但那么大的风浪，万一船侧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幸存下来。我沉浸在惶恐的遐思中，设想着各种可能性。

“看！就是那个地方，”小叔指着不远处一块突出来的礁岩，打断我的思绪，大声地叫道，“当年我就在那水下碰到大鲨鱼。”

我朝着他手指指引的方向，发现礁岩上竟然坐着一个垂钓的人，无所畏惧地专注于钓鱼。我似乎宽心了一些。也就在此时，小叔突然加大马力，船穿过层层波浪，驶入了港口。

至此，我却再也不敢跟他下海打渔了。

（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