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凯和褚玲玲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尽管他们都没有向我宣布。我曾在运动会赛道上看见褚玲玲站在终点,等待李凯的冲刺,那种爱慕和兴奋,岂是柳长青所能拥有,我也曾发现李凯常在课堂上呆呆的望着前排的褚玲玲,像是柳长青在做深情的告白,我羡慕得为他们写下了一首打油诗:“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他人识不识,奈何思郎郎不知,唯有赛道钓凯子。”
储玲玲说这是在写少女怀春,叫我应该站在男人的角度去写,我又不得不写道:“凯子知是佳人来,张开双臂猴上树,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说写得不错,奖励我一样东西,可以让我的相思有个安放处,便拿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我。我打开,信纸包着一张照片,一股淡淡的清香也扑鼻而来,不知是信纸发出,还是照片发出。照片上的陈小梅穿着高领黑毛衣套着牛仔外套,长发已变成短发,瓜子脸,额头画着棕色柳叶细眉,涂着口红,红润的嘴唇像是两片正要开放的花瓣,嘴角微凹着,目光向下,隐约挂着一丝笑意。因为右侧头发有些挡着眼睛,她用右手轻轻的撩着额前刘海,食指上戴着一颗水晶天鹅戒指,时尚恰如其分,清纯依然可爱。信是随褚玲玲的信一道寄来,这样写着:
Dear Friend :
恭喜你们都去了高中,很想念你们,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就此分开,或许是因为在背诵《岳阳楼记》时,我央求你放过我,你却欣然同意了。也许你那时强迫我留下来,我定会留到最后,和你一道回家。
我在老家遇到了燕子,她说她不想读书,可十六岁又能做什么,她说卖两年橘子,找个人嫁了。我想着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恋爱都还没谈过,怎么就嫁人呢。
听玲玲说她喜欢上了你的同桌,不知有没有你帅,但肯定没有你朴素,没有柳长青强壮,毕竟她的理想是开服装店。我把柳长青的故事告诉了她,我觉得她欠柳长青一个拥抱,你觉得呢?
我父亲送我去了市创业学院,说是能多读几年混个大专学历,这里高楼大厦,人生地陌,有空来找我,班车40分钟到创业路,传呼36587。
苟富贵勿相忘,你还要送我一车橘子呢。
I miss you.
Yours xiaomei
我很高兴收到她的来信,尽管它是跟着褚玲玲的信附带而来。我激动得拿着她的照片,跟李凯炫耀自己有如此漂亮的朋友,褚玲玲见状,跟争宠一样,拿出更多的照片给李凯,像是推销闺蜜,我真担心她因此失去她的男朋友。
伏鹏从班主任办公室回来,从李凯手中抢过照片,像是狼流着口水,问道:
“这是谁家的姑娘?”
“我的闺蜜。”褚玲玲骄傲地说。
“跟你也很熟?”伏鹏又看向我。
“我从小长大的妹妹。”我也自豪地说。
伏鹏忘乎其形,把手中的作业本重重地扔在我的面前,大吼道:“我要娶了她!”
我惊出一身冷汗,看见他站在那里,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像是曾经的柳长青,我低下头默默的笑着,无意间看到他扔下的作业本,上面“伏鹏”的单人旁和朋字写得又小又潦草,把旁边的犬字和鸟字印衬得又大又醒目,感觉他瞬间变成了一只“大鸟”,要展翅去找陈小梅。
我不知道追求一个女孩子到底要多久,好像那四十分钟的车程对伏鹏来说根本不算距离,他只用了两个周末,就让陈小梅成了他的恋人。褚玲玲出奇的兴奋,好像自己拥有的,大爱到让自己的朋友也要拥有,这或许就是女人的分享欲。可她缠着伏鹏,要他带她和李凯去市里找陈小梅逛逛,好像又舍不得好友就这样被别人轻易抢走,这也许又是女人的占有欲。
我说不出是何等滋味,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抑郁成疾,可生活带来的平静自然,又让我找不到歇斯底里的理由,就像相濡以沫的小妹出嫁,兄不知该衷心祝福,还是该表现出极度不舍。
我收拾着东西,心中只想着尽早回家,可王俊说门口有两人找我,我有些诧异,毕竟有人看望的学生是最幸福的。我快步走出去,看见小林哥和赵松提着香蕉站在门口,黝黑的脸庞上流着汗珠。他们看着我傻笑,洁白的牙齿像是一道光为我扫除阴霾。我们一道回家,他们告诉我去县里是验兵,如果可以,将去保家卫国,如果不可以,将出门打工闯荡。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既定计划,还是经历生活磨练做出的无奈选择,看到他们有了如此辉煌的目标,我很是高兴,好像自己已经被他们保护了起来。
伏鹏是城里人,家境殷实,一身名牌,但他喜欢把球鞋穿到破烂再买下一双,尽管臭得不行,但他说免去了洗鞋的痛苦。也许是太过思念陈小梅,他穿了新球鞋,凭着陈小梅留给他的地址寻到和平村,要给她过生日。他站在村口大喊陈小梅的名字,像是经历了千辛万苦。陈小梅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在经受他的突然造访所带来的手足无措,她把他安顿在了我家,像是把跋山涉水的使臣安排在了驿站。我见他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好像新旅途带来的艰辛并不在他的预见之内,他一瘸一拐,好像新买的阿迪并不合脚,他东瞧西望,陌生得像是穿回了古代。我给他换上拖鞋,煮了一碗面条,又和小林哥带着他去镜湖里洗了个澡,才一起去陈小梅家吃晚饭。
陈小梅还以同学的名义叫来了赵松和燕子,以姐姐的名义叫来了波仔,好像人越多,越能掩饰自己的尴尬。陈国华夫妻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伏鹏,小林哥,赵松,燕子,陈小梅,陈小红,波仔和我,刚好八人凑成一桌。我们围坐在堂屋前,伏鹏和小林哥坐在上位,城里的老大和乡下的大哥,背对着堂屋门板上的卫青霍去病,像是移交权力的门神。赵松和燕子坐在左侧,陈小红和波仔坐在右侧,陈小梅坐在我旁边,和伏鹏对望着。
伏鹏难掩激动,像是经历了磨难才见到心爱的陈小梅,他说他在小镇下车,问了和平村的大致方向,就沿着公路走,遇到岔路就询问,到了深山处,树林野鸡乱串,野猪横行,又无人可问,只能硬一点头皮往前走,犹如丛林探险。他有些紧张,脚又疼了起来,就索性脱掉新鞋,光着脚行走。这时,林子里突然穿出一头大水牛,从正前方掠过,后面紧跟着追出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对着疯跑的牛骂骂咧咧。老爷爷一席长衫,戴着鸭舌帽,握着一根老斑竹,虽然气喘吁吁,但依然健步如飞。老爷爷问他去哪里,他说去陈小梅家,老爷爷说还得翻过一座山,跨过一座小桥,经过两个岔路。他顿时像掉队的士兵,有目标,却已没有意志,只能瘫坐在地上。老爷爷见他光着脚,又一瘸一拐,就说等他把牛找回来,就送他到最后一个路口。他激动地穿上鞋子,又和老爷爷一起找牛,他们在树林里穿行了许久,最终在河边找到了洗澡的水牛,老爷爷牵着牛,让他骑在牛背上,才走到了十善寺。老爷爷说那个刷着白墙,配着蓝色墙裙的房子就是陈小梅家,他有些兴奋,朝思暮想的地方终于出现,可毕竟第一次到来,又有些胆怯,迟迟不敢走过去,只能站在谷口大声呼喊陈小梅的名字。不一会儿,他又说他应该呼喊我的名字,只是一时激动给忘记了。
伏鹏先邀我们一起举杯祝陈小梅生日快乐,这是一个先进的礼仪,本来是我们受邀陪着他,他却反客为主,陪着我们。他说喝饮料不能表示敬意,便像一家之主一样,要陈小梅拿来了白酒,他先给小林哥和赵松斟满,又给自己倒上,像是拜拜码头,又像是要展现自己大哥的本色,感觉我们这群土豹子就即将被他降维打击。我从未见过小林哥和赵松喝酒,本以为他们会严词拒绝,可他们却没有任何推迟,而是欣然接受,感觉生活已经让他们具备了这项技能。伏鹏先端起杯子,站起身,向着小林哥,像是外甥敬舅舅,亦像是将领敬将领,就像霍去病和卫青一样,他们一局话也没说,一饮而尽。赵松见伏鹏转过身来,主动站起身,提着杯子,像是迎着大哥,一干而尽。我开始有些恐惧伏鹏带来的能量,像是经历苦难,痛定思痛后,即将强娶豪夺。他满上第三杯,跟我说:
“兄弟,谢谢你。”
我说:“谢我啥?”
他说:“谢谢你收留我。”
我说:“收留你的不是我,是她。”
我转头看向陈小梅。陈小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少喝点。”他听到陈小梅的关切,又像脱缰的野马喝掉第三杯。他休息片刻,吃了两口菜,又敬了陈小红、波仔两位小弟和燕子,第一轮才算结束。
小林哥是我们的大哥,哪里能输了礼节,他说:“大鹏苦至,和平生辉,秦嘉徐淑,一赠一答。”接着便端起杯子回敬了伏鹏和陈小梅两人,我们都傻傻的望着小林哥,很是膜拜。轮到赵松,他说:“鹏涉远路,人困牛乏,再来一杯,驱走风尘。”我们又一阵跪拜。我不再担心伏鹏带来的压迫感,反而更加期待这些初出茅庐青年之间的觥筹交错,感觉生活已让他们能够坦然面对任何对手,毕竟这是我们村即将走出去的士兵,热爱和平的士兵。
三轮过后,伏鹏明显有些醉意,话明显多了起来,行为也有些变形,我想拉着他回家,可他说要去隔壁敬长辈,拦也拦不住,我很佩服他的勇气,就如我们还在研读:“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时,他却已付诸实践,这也许就是我们与他们的真正差距,有远大的理想也没有用。
他先以同学的身份作为铺垫敬了各位长辈,长辈们见他懂礼貌,又是城里人,就饶有兴趣,东长西短的问着他,他更加兴奋,仿佛已不能抑制自身的优越感,加之酒精的刺激,他居然有些得意忘形的在陈国华的旁边坐了下来,还随意攀上陈国华的肩膀,大言不惭地说:“兄弟,陈小梅是我女朋友。”周围的空气瞬间凝结了起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话。陈小梅望着傻愣着的父亲,赶忙去拉伏鹏,像是要在父亲反应的时间内把他拖走。谁知陈国华说:“你给我滚回屋去。”陈小梅只能乖乖的离开。
我感觉伏鹏已将自己置于困境,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意兴阑珊,仿佛都等着陈国华发号施令,而他就像单枪匹马攻城的将士,只能靠酒精展示自己的无畏。我看见陈小梅开始捂着脸哭了起来,燕子已过去陪她,就和小林哥又去拽伏鹏,像是要把他从阵前拯救回来。可伏鹏依旧视死如归,激昂的对我们吼道:“你们滚开。”
他们同桌有一位退伍军人,是陈小梅的舅舅,他或许是这个家庭最有见识的人,他首先打破尴尬,像是要挑战这位城里的公子,不屑的问:“你想怎么样?”伏鹏像是柳长青附身,叫道:“我要娶了她!”所有人又愣住。陈小梅舅舅像是被挑衅的战士,起身,用食指指着他,轻蔑的说:“行,那我先取了你。”随即便是一记耳光狠狠地砸在伏鹏的脸上。伏鹏瞬间醒悟,收起了无畏,反应了三秒,像是优越感被亵渎,大哭着向屋外跑去。
我们都反应了几秒,陈小梅想追出去,被陈国华拦住,陈国华示意陈小红跟出去,我又拦住陈小红,示意他看着姐姐,自己拉着赵松和小林哥追了出去。我们跳过高高的门槛,发现屋外已一片漆黑,星星月亮一样也没有,我开始恐惧慌张起来,怕伏鹏掉进鱼塘或是水井淹死,紧张地向波仔吼道:“拿手电筒来。”
起初我们四人像是排雷的士兵,在田间地毯式搜索起来,后来又分作两队,在谷内上下两个方向寻找。起初我们大声呼喊着伏鹏的名字,后来又依着哭声寻找,最终在一块红薯地里找到了他,他蜷缩着趴在红薯垄上哭着,像是啃食红薯的猥子。我们扶起他,他却像是遇见敌人,对我们拳脚相向,他踢出剪刀腿,呕吐,像是要耗尽全部内力,才肯罢休。小林哥和赵松像是过来人,安慰着他,可都是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等等废话,他躺在地里,仰望着无光的夜空,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我知道他自信的光芒正在熄灭,就像波仔在旁边无奈地等着,正关掉他手中的电筒一样。
我们四人坐在田埂上,久违的朋友,安静地等待着伏鹏的安静。
波仔好奇的说:“爱情原来如此可怕?”
小林哥说:“爱情是美好的,只是喝酒可怕。”
波仔说:“爱情已让他跋山涉水,为什么还要喝酒呢?”
小林哥说:“喝酒能让爱情的力量更强大。”
赵松说:“喝酒不是让爱情更强大,是让爱情更加无所畏惧。”
我说:“可怕,美好,强大,无所畏惧,这些都是爱情侧面的体验状态,我觉得爱情应该是自由,就像现在的我们。”
赵松说:“我们很自由,但没有爱情。”
我说:“会有的,只是我们还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由。”
这时,身后的伏鹏叫着:“我自由……我是自由的……”
波仔打开手电筒照着他,他正举着双手,像是要我们扶起他,但我知道他是迎着光拥抱自由……
我们提着伏鹏的四肢,像是五马分尸一样把他抬上小路,赵松把他背上大路,小林哥又接过他向我家奔去,波仔一直为我们掌着光,就像急行军抢救伤员。不一会儿,身后另一道光伴随着呼喊追赶而来,我们转身停下,两盏灯光也相视而遇,把大道照得通亮。灯光下,燕子和陈小红扶着陈小梅款款而来,陈小梅还在轻轻地抽噎着,像是被棒打鸳鸯的女子偷跑出来会见情郎。小林哥放下伏鹏,摇着他不停地说:“大哥,你的自由……你的自由来了……”
伏鹏瞬间惊醒,看到陈小梅迎面走来,忍不住也抽泣起来。他张开双臂,迎着光走了过去,把陈小梅深深地拥进怀中……
陈小红和波仔则一起关掉了灯光。这是一个深情的拥抱,尽管充满桎梏,但也向往自由。
第二天,伏鹏沿着原路独自离去,我觉得他一定忍着剧痛,因为他的背影不再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