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布谷鸟叫了,四姐夫走了。
走了也好。大家都说。早走早离苦海。
癌魔爬满每个骨头缝,如疯狂的食人鱼。那是怎样的疼啊,分分秒秒难耐。前人造语"煎熬" ,怕也如我,只是想当然。
四姐说,姐夫不让再吊瓶子,不愿继续,也担心着如水流走的钱,还有家。
霍东说,他去陪睡,看子夜一过,四姐夫就不动弹好似睡着。可大剂量嘛啡都起不了多久作用的疼痛,怎么会那样快起作用?
"分明他是不想麻烦人。他这个人啊!"弟弟感叹。
"苏叔叔很硬朗的人嘛,"那个来送花圈的小伙叹气,"以前我们家里别人家有这些事,他就要跑去帮忙。我爸病了,他追上来问,说,没事的,绝对没事的……"
我想起来我刚到酒泉,四姐捎来一辆旧自行车,说姐夫骑过的,怕我没钱买新的。怕我买新的贼偷走。
爸妈迁居敦煌老干所,他力气大,一个人扛个床板就上楼。背一麻袋煤块,腾腾腾。说先前粮站上练的。
他个子高高,强壮。为何一病三个月乃至西归?
太累了!霍东说。儿子装修门店,他花白头发一个老汉,爬高上低,重家伙自己搬,喘得咳咳咳。可是真高兴。
贷款十万,夜里愁,翻来翻去。
下岗二十年了,十万?多沉重一大疙瘩钱?这辈子没见过。
前边买养老保险,七拼八凑,难死了。
"呀,姐夫刚拿退休工资就走人,怕连交的那些也没拿回来…… "弟弟算算。
四姐退得早,四十来岁。本来她在邮局,工资还行。可一纸政策下来,要么退,楼房享受补贴;要么到时候强制,房子没有,补贴更没有。恐惧加一点住房念头,四姐退了,工资高不了。
四姐与我插队在一个知青点,当民办教师,教课极投入。前年学生还请饭,一帮中年人了。招工,死啃报务员业务,到乡下守报房,干得认真。结婚调敦煌,当业务班长,为精致弄出了业绩,得罪了同事。
但,要下岗,连吓带诱,退了。如同考了无数业务证的银行里的二姐,如同用一堆卖不了的货顶了退休金的三姐,如同从不敢跟工友上访而乖乖"自动离职"的三姐夫 ,如同看着经理抬一筐钱买走单位的弟媳……
也如同四姐夫希里糊涂,好几年一文不名。
二十年来,她们为此付出的青春,辛苦,委屈,哪个人民总理能总体上理一理?
四姐夫下岗,当然主要是一堆他自己的不是。挂面厂倒闭,财务乱账压过来,我和弟弟帮写申诉书,石沉泥淖。
厂址后来成了地产大亨的好项目。我帮写诉状。好像愿意签名者未几。地没了,他们只区区补偿每一个千把元。
自已开出租,勉强顺了。车要报废。
我把那准运证带到市上,他们说敦煌的早已一证翻番难求,这一个缺了年检,办不了。也就拿不到"翻番费" 。
兄弟介绍到押运公司开车,过小小日子。眼看拿到退休工资,加这一份双份了,舒颜几个月,押运方勒令: 下岗。
到一个银行的园子帮忙,工资过得去,扫院子割草摘果子,样样少不了。可麻烦一样样,据说老了,和另一个,不陪年轻的头喝酒,就说割草机不该修理,要赔。一怒,跟那个被罚的老哥们回家。我埋怨他"仗个什么义" ,四姐说没办法,他们老哥俩。
儿子跟堂姐在月牙泉那儿干。突然要关门。我推母亲转夜市,见他带几个同伴买盒饭,说要提回去守夜,不然那一片树林要被推土机推平。
看看还是推平了,不然为何自己去开小烧烤店?
于是贷款,于是四姐夫去抬东西。
四姐夫于是一卧不起。
北京那个中医说可以治好,但要三天一挂号,一挂五百元。
四姐夫疼得在兰州抬下车来,吗啡已几近失效。
上天造人,是为了残酷地毁灭他吗?
他疼得骂我,恨我不给他来个痛快的。我怎么能?四姐的哭也是憔悴至极。
三姐说,他这是跟你绝缘分,不然怎么丢下儿子孙子走?
于是四姐夫昨日中午终于解脱。如一把柴。
我在灵堂写挽辞,突然忆,一九九零春节,爸妈刚喜迁敦煌干休所新楼,我一家从阿克塞下来聚,大年初一下午,无事,已过三十的四姐夫给我挤眼,很调皮。我跟他到一无人大渠,他用不知哪儿弄来的猛药炮仗,一一设计,爆破那些废罐头盒,好看得很,身手敏捷,笑坏了。
我又记弟弟结婚,他去帮忙,跟我睡,一夜说他的黄渠粮站管理的经验,他得到的领导赏识。
未几,那领导突然亡故,新局长要用自己人。四姐夫黯然退出。
我另记一九八六年,我想考古籍整理研究生,在敦煌夜市,他和四姐请我吃冷饮。他张罗,与进出的人打亲热的招呼。我感到他对敦煌的爱,对自己生活的欢喜。
青春一刹变成残忍的离去,鲜活瞬间转为苍白的挽幛。苍天铁青着脸,还是我们的生活轨迹确实拗不过那些理由总是堂皇的伟大变革?我不懂。
好歹他也是当爷爷的人了。有人叹气。
是的,四姐夫有了孙子。他最在意孙子。他抱着小娃娃,很满足。
也许这样的满足应该再多几年?
阴阳先生念辞说,四姐夫已届六十一龄。
敦煌人如此避开了五十九这个远远令人遗恨的数字。
即便诸葛亮,也不过在这个时候"身先死" 。可孔明先生,算是把命运握在手上大半辈子的贤相。普通的人,被时代颠箥散架以至临终剧痛欲休难休的人,除了用六十一聊以自慰,又当如何!
四姐夫安息吧。
最后三个字,今天我提大笔写了好多次。一个人曾经青春,曾经热情,曾经敏捷,曾经想要好好活。生活,你该如何,多多少少,善待他一点?你善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