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邥儒然
“吾去戏,彼地闹热得很。”
“大硕雨,落个不歇,愁煞人。”
“老者说,进了学堂门,作劲学,莫稂不稂,莠不莠。”
“其在茅厮解手。”
上面这些话,众位看官眼一瞄,是否似曾相识,这不是文言文吗?如果我说这是乡人每天嘴里讲的话,你一定惊讶不止了。没错,这就是我的家乡话,通山话。
通山地处鄂南一隅,县境之南毗邻江西武宁、修水,素有“吴头楚尾”之称。据县内各姓氏族谱记载,居民多为江西移民后代,民间称江西人为“江西老表”。因通山人与江西的紧密关系,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将通山话划归为赣语大通片。
这个赣语大通片是赣语的九个方言片之一,通行于湖北省的咸宁、嘉鱼、蒲圻、崇阳、通城、通山、阳新、大冶、鄂州市梁子湖区、监利(部分)、和湖南的临湘(部分)、岳阳(部分)、华容等地。赣语大通片使用人口约在600万人左右。
湖北师范学院有个黄群建教授,他是一位受人尊敬、造诣很深的方言研究专家,出了多部方言研究专著。黄教授是阳新人,他说阳新话是赣方言,赣方言最大的特点是“普通话不送气的音和字,赣方言读来是送气。”他又说通山话受湘方言影响,跟赣方言有很大区别,许多字在“送气”和“不送气”问题上跟阳新是相反的,并举了“唐朝”两字说明。言下之意,通山话或是非赣方言。
我不认同黄教授这个观点,我认为通山话跟阳新话一样,都是赣方言之一,即同属赣语大通片方言区。如果通山话不是赣方言,那么通山人可以听懂阳新话,却听不懂受湘方言一定影响的崇阳、通城、赤壁话,这怎么解释呢?反过来说,如果“普通话不送气的音和字,赣方言读来是送气”这就是赣方言,那么“通山许多字在‘送气’和‘不送气’问题上跟阳新是相反的”,岂不是可以理解为通山话是普通话?显然不能。
通山话属于赣方言之一,当然不是我个人主观臆造、妄断的。
首先,从县内族群的构成来说,通山人多为江西移民后代,讲江西话也是理所当然。当然,江西人中一部分是中原人南迁形成的客家人,客家话在赣语中占有一定比重,所以通山话跟客家话也是有一定渊源的。
通山南部虽说与江西交界,但这里是崇山峻岭,九宫山、太阳山、山界尖等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群,形成江西移民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群山阻隔,虎狼成行,江西移民想进入通山之地,水路显然是最便利、成本最低,同时也是最安全的途径。
通山位于富水河上游,阳新位于富水河下游。我分析,通山和阳新之间的富水河地区,应该存在一条“移民走廊”。早期通山移民,或陆路或水路,从江西各地汇集到阳新,再分批次沿富水河溯水而上,抵达通山。
当然,这条“移民走廊”,同时也是“方言走廊”,沿岸各地的方言,可以互通。
其次,从地里位置来看,通山与江西交界,却不与湖南交界。山川异域,物理隔断了通山与湖南的人员来往,相对于蒲圻、崇阳、通城等与湖南交界的县市,受湘方言影响是最少的。但相对于阳新来说,受湘方言的影响肯定要多一点,因最近的湖南岳阳在物理距离上,通山比阳新近得多。其实,许多湖南人也是江西移民的后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三,历史上,通山县行政区划很长时期一直隶属兴国州管辖。这个兴国州包括现在的阳新、大冶、通山,驻地就在阳新。行政首府在阳新,通山在人员、经济、婚姻上的交往,自然跟阳新密切,这种语言上的互通,也就不难理解。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过去我们村距离县城仅十多公里,但有些老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那种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交通不发达,商品交易少,普通百姓办事最多去县城或州府,不会去崇阳、通城,更不会去湖南了,湖南人也不会来,也就没机会接触湘方言了。即使偶尔见一下湖南人,也不会对固有方言形成改变的力量和影响。即使是通山附近的崇阳县,虽说与湖南临湘相邻,但其方言却更接近江西修水话。
各地方言都是杂交的产物,杂交再杂交,反复杂交,不识爹是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例如:200多年前,一支人从通山迁移到陕西山阳长沟,他们的后代至今讲通山话,三年前武汉大学教授曾率队前往调研。但“陕西长沟通山话”与当地陕西土著方言、非通山籍移民方言,经过200多年混杂之后,我第一次听来像是通山黄沙话。黄沙与咸安、大冶、阳新交界,混杂了四地的方言,比较独特。
又如:我一朋友,通山人,在通城工作了二十多年,通山话里夹着通城话,既不像通山话,又不像通城话。一天,通城邻县湖南临湘一人找他办事,他开腔没讲几句,对方就拉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老乡啊!奇怪吧,通山话跟通城话杂交,倒成了湖南临湘话。
总体上,通山话跟咸宁、大冶、阳新话是兄弟,字音虽有异,字义上却相似度极大,可互通。但通山话与崇阳、通城、蒲圻、嘉鱼话是远房兄弟,无论是字音,还是字义均存在一定差别,沟通困难。但彼此之间还是存在某种天然联系的,比如:我发现通山话与崇阳、通城话,在“成、程、郑、徐、许、谢”等姓氏读音上,完全一致。这几个姓的读音,若用普通话念,完全不是一个调,就像是在念另一个字。
姓氏,是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字,是移民后代讲不错的字,也是绝不能讲错的字。当年,先祖们为了追求美好生活,离开了老家,漂泊异乡,或许时间久远他们忘记了家乡话。但自己的姓氏读音,无论时间多长,想必是代代相传,忘不掉的了。
这是否从侧面证明,这些人来自同一个地方呢?
最后,翻译一下开头那几句通山话,这些话许多是古音,也就是古汉语,听这些话你就像是跨越千年在与古人对话。
“吾去戏,彼地闹热得很。”
翻译:我去玩,那里很热闹。
“大硕雨,落个不歇,愁煞人。“
翻译:雨很大,下个不停,人发愁。
“老者说,进了学堂门,作劲学,莫稂不稂,莠不莠。”
翻译:老人说,到学校要认真学习,别成为一个“不稂不莠”的人。
“其在茅厮解手。“
翻译:他在上厕所。
这些话有意思吧,可惜这些“有意思的话“,我们的孩子不讲了,它们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