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里有很多普通书生遇到狐仙或者仙子而成仙或者飞黄腾达的例子,最次也是交上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好运。然而《云萝公主》的故事,是个例外。
河北省卢龙县,有个叫安大业的人,刚出生就会说话,吓得老妈不喂奶先喂他狗血才治好了这毛病。小天才就这样诞生了。他长大之后成为人人追求的学霸帅哥,但是他老妈梦见有人说她儿子将来能娶公主。老妈没太信,但是安大业很信,于是一直不肯定亲,到十六岁以后的一天,突然,一个号称是云萝公主的美女,带着一群婢女无中生有降临府上。
安大业是个围棋高手,刚好公主也是,二人手谈交流感情。下棋规则和棋局胜负都由婢女单方面宣布。结果总是公主赢。
公主很傲娇,从不直接对话,想说啥都由婢女传话。公主又很病娇,四肢总是无处安放,需要随时让婢女做脚踏和扶手。她嫌他家狭窄潮湿,给了一大笔钱,叫他装修,但是要求下月才能动工,否则不吉。
安大业哪见过这么与众不同的美女?立刻深深着迷,急催着动工装修。
附近有个侨居在此的滦州书生袁大用,都雅温谨,又乐善好施慷慨助人,与安大业结为好友,临走送了安大业一些象牙筷子楠木珠子之类的礼物。他走后一个月,有个贪官从乐亭县归乡,结果家里遭了强盗,有人认出强盗中有袁大用,官府开始通缉。
此时安大业刚好装修完房子,邻居有一户姓屠的,跟安家不和,见此起疑。刚好安大业有一个小仆人偷了他的象牙筷子到屠家去卖,屠家得知这是袁大用赠的礼物,就告了官。
县令来抓人,正巧安大业有事外出,官府就把他母亲捉去。老太太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受惊后,气息奄奄,二三天滴水未进,县令只好将她释放回家,过了一宿就死了。
安大业后来也被捉进官府,把自己与袁大用交往的过程说了一遍。县令问:“你为什么会暴富?”安说是母亲自己的积蓄,给他用来装修结婚用的房子。”县令录了口供,把他解送到府中。
姓屠的邻居听说安大业无事,就贿赂押送的公差,让他在路上把安大业杀死。公差押着安大业进府,路经一座深山,把他拖到峭壁上,准备推下去。忽然跳出一只猛虎,把两个公差咬死,口衔安大业而去。
到了一个楼阁重重的地方,老虎将他放下。但见云萝公主扶着婢女出来,叫安大业拿着押解公文,到郡中去自投,保证无事。她取下安大业胸前的带子,打了十几个结,并吩咐说:“你见官时,解开这扣结,便可以免祸。”
安果然到郡中自投。太守看他忠诚老实,又确实冤枉,就销了他的罪名。回家路上遇到袁大用。安大业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袁听后很气忿,后来跑去屠家,把父子十余口全部杀掉,只留下一个婢女,家中财物席卷一空,临走时,用手拿灯让婢女认清,杀人犯是谁,叫她不要攀扯别人。
婢女告到官府,县令怀疑安大业知情,再次提审他,安大业用手握着胸前的带结,边说边解。后来县令就把他放了。
安大业回家收敛举止,专心读书,从不外出。家中只留一位跛脚的老婆子为他作饭。母亲服孝期满,已是三年之后。
云萝公主盛装降临,内外陈设焕然一新。她的婢女们自带酒席,举办了婚宴。
新婚之夜,公主说如果他们只作棋友,可以相聚三十年,如果有床第之欢,就只有六年的缘分。让安大业做个选择。安大业说:“六年以后再说。”公主默然,二人共寝。公主说:“早就知道你是不能免俗的,这也是运数。”
婚后,公主叫安大业蓄养仆婢,让他们另居南院,每天做饭、纺织,维持生计。公主居住的北院,从来不见烟火,门也常关着,安生来推门时,门就自开,其他人是进不去的。她住的阁子用锦帛作帷幕围起,冬暖夏凉。
然而,南院仆婢谁勤谁懒,公主都知道。常常告诉安大业去监管她们,没有不服气的。安大业就此过上了南食北宿的生活。
公主体轻如婴儿,安大业将她比作可做掌上舞的赵飞燕,公主说那是婢女干的事,她不屑于做。赵飞燕是她九姐姐的婢女,因轻佻被谪贬人间,现已被幽禁。
后来公主怀孕,体重增加,开始吃人间饮食。到了分娩时,她自称体质单弱,让婢女樊英代替她生,她把内衣脱下来给樊英穿。后来生了个儿子,公主说这孩子将来有出息,就取名叫安大器。
公主回了一趟娘家,回来时已经是一年多以后,安大业利用这段时间考了个举人,公主却很不屑,认为这样太俗,还会减寿。从此安大业不再进取。
公主后来又生一子,她认为是豺狼一样的人,建议丢弃,安大业舍不得,给这娃取名安可弃。公主告诫安生,四年后有个姓侯的会生一女,女孩右胁有个小赘疣,她就是可弃的媳妇,要娶过来,不要在意他家门第。
后来公主再回娘家就不再回来了。
安大器十七岁科举及第,娶云氏为妻。云萝公主留下一条裤子,质地轻软又薄又透,云氏一普通家庭妇女没法穿出去这样的裤子,就改成了情趣睡衣穿着。
可弃长大后不爱读书爱赌博,无论怎么打骂都不管用,安大业气病了,给儿子分家,把值钱的资产都给了大器。可弃就半夜去暗杀大器,却误杀嫂子,好在嫂子穿了那件睡衣,有软猬甲的效果,但这事还是把安大业气死了。
可弃二十三岁上,安大器按父母嘱托,给弟弟完婚,虽然侯家父亲人品不佳,但姑娘聪慧美丽。大器把父亲留下的好田产都交给弟媳侯氏。可弃对妻子“雅畏爱之”,处处听她的。可弃出门被她设了时限,回来晚就没饭吃还要挨骂,于是行为也有所收敛。过了一年,生了儿子。可弃偷了家里的谷子出去赌博,侯氏就在门口弯弓搭箭等着他。可弃等她进屋才敢回来,却被她用刀砍伤了屁股。可弃求兄嫂帮忙说和未果,决定与侯氏拼命,结果侯氏把孩子扔在床上就去厨房抄菜刀,把可弃吓跑了。大器帮忙说情,侯氏罚跪可弃,逼他发誓,让他用瓦盆吃饭,从此算是改邪归正。
侯氏治家有方,家业兴隆,可弃坐享其成,直到年近七旬子孙满堂,有时还被老婆罚跪。
蒲松龄对此感慨是: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 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 矣。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
他认为强势老婆好像砒霜和附子一样的毒药,虽然危险,但要是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反而比人参茯苓还有奇效。只有全知的神仙才敢给子孙娶悍妇。
蒲松龄还举了山东章丘的李善迁 和耿崧生的例子。李善迁少年时跑去妓院搞音乐创作,本来差点儿成为又一个柳永,后来被妻子谢氏捆在家里苦读,她自己开设当铺赚钱养家,最后丈夫举了孝廉。
耿崧生的老婆绩麻陪他读书,还干涉他与朋友的谈话内容,超出应试内容就不行,她又监督他的考试成绩,按此赏罚,并且限制他的开销,他教书挣钱也统统上交。直到考上了进士,依然要受老婆的呵斥。
这样的老婆,正合乎贾宝玉说的“禄蠹鱼眼”的标准,可蒲松龄认为这是能帮夫成才的女人。
安可弃本来是个无可救药的败家子,虽然他和哥哥大器是同胞手足,共同成长,二人的资质和人品却是天壤之别。大器是梦想中的“别人家孩子”,可弃是豺狼一样的人。可见,教育这件事,真是个玄学,家长可以努力给孩子以爱和良好教导,但是是否能成功,某种程度上是天注定,非人力可挽回。哪怕是神仙生的娃也难逃智商曲线回归的噩运。
好在神仙老妈给可弃下猛药,找了个悍妇做媳妇,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狼心狗肺的可弃在聪慧泼辣的娇妻面前,成了没药性的炮仗。
对于没出息的男人来说,娶悍妇是一种福报。她能帮助他收束恶劣行为,不至于自我毁灭家破人亡,同时还能持家理财,让男人衣食无忧。
所以,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河东狮吼”是一种雅谑,怕老婆是男人的乐趣。蒲松龄称为“雅畏爱之”,瞧,怕老婆也是风雅的事。
通常,能让男人怕的女人,都是聪明漂亮能干的人物。被一个漂亮泼辣的老婆管制一生,也是很省心舒服的。安可弃这一世的快乐,未必就比他那学富五车夫唱妇随的哥哥更少,说不定还更多。
但是蒲松龄认为泼辣能干的女人还是砒霜一样的存在,有出息的男人是不该娶这样的老婆的。
他们梦想着要娶的,是云萝公主那样的老婆,绝色,有身份,有情趣,有眼光,还有钱。
传统士大夫喜欢的女子都不能太健康能干,所以单从审美上讲,病西施式的林黛玉就比丰满健康的薛宝钗更擅胜场。而云萝公主的形象,更是把这种美感发挥到了极致。
她身轻如婴儿,弱不胜衣,严冬亦着轻纱。安大业给她做新衣服,她穿一会就脱,说俗世俗浊的东西压得骨头受不了。无论四季,她永远穿着性感清凉仙气飘飘的衣服出现在丈夫面前,这是男人的梦想。
她说话不多,也从不大声说话,别人和她说,她只是低头微笑。而人间女子往往话多,爱争吵,都是令男人厌烦的。
云萝公主不但美丽纤弱,而且病娇得生活不能自理。光是为了安置她的手足,平时身边就要有至少四个丫鬟随侍,独坐时要有靠背,并坐时要靠在别人身上。对比“站如松,坐如钟”,一辈子后背不靠椅背的婉容式封建时代大家闺秀,云萝公主的做派,简直不像一个良家妇女。
男人为什么要爱一本正经正襟危坐的良家妇女呢?如果老婆已经尤物如此,还找妓女干嘛?
要是把女人想象成一种可爱又容易摆弄的玩具宠物,那么云萝公主就是个理想的模版。
总之,云萝公主的生活方式就是一个特点:费奴才。
说话要靠奴才传话,行动要靠奴才搀扶,生孩子也要奴才替代产难,好在那时还没有代孕技术,否则她一定会用。但是她的魅力也就在此,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用得起这么多人力伺候。
有人说,徐志摩的短寿,很大程度是因为娶了病娇的陆小曼,爱花钱又爱吸鸦片,徐志摩为了供养她,不得不努力赚钱,搭乘便宜飞机去做演讲。不过人家徐诗人乐在其中。男人为了病娇式爱人,愿意奉献一切。
而云萝公主比陆小曼的好处在于,虽然难伺候,却不需要男人供养,人家自带嫁妆和奴才,还能帮助丈夫打理家务丰衣足食。驸马爷要做的,只是恪守夫道贞操,在她回娘家时清心寡欲耐心等待,在她归天之后终身不娶。
据说他们的婚姻是被圣后安排的,这圣后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自从安大业成为天选之人后,他的生活就彻底被云萝公主牵引了。
因为梦中的通告,他不敢与他人订婚。
因为公主相亲,他着急装修房子,虽然不听公主话,提前了一个月,是他不对,可是为何公主不能晚一个月来相见呢?所以,后来的母亲被抓亡故以及吃官司、险被杀,本质上都是为了装修婚房引发的。
因为公主嫌俗气,他放弃了自己的科举仕途理想,止步于举人。
为了公主,他一生只有六年的夫妻生活。而公主给他生的两个儿子,也并无特殊之处,老二还是个豺狼,活活把父亲气死了。
虽然娶了神仙公主,安大业却并没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倒是惹来了不少麻烦和气恼,寿命还不如他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活得长。
安大业第一次与公主下棋,先下了三十着,没等结束就被婢女搅局说他输了,再下时,公主让他六子,最后输了一子。
所以,新婚夜公主让他选,放弃床第之欢可以共处三十年;若不能放弃,只有六年缘分。安选择了后者,而输掉的那一子,自然是倒霉孩子可弃。
这表面看是相亲,其实是公主在测试他们的缘分。选中安大业的,是公主的母亲,公主本身对安并没有特别的眷恋,完全就是妻子履行义务,并且对凡间生活(包括饮食男女和功名利禄)各种厌倦和嫌弃。所以,一旦到期,她就毫不留恋地走了,再也没搭理安家父子。
既然本来就不是一路人,那么为何非要婚配呢?难道说这个神仙公主需要通过体验她厌恶的凡人生活来渡劫修仙?
安大业天资过人,俊美无俦,才华横溢,可以说是生来就拿了一手好牌。要不是被神仙丈母娘看中,他或许能娶一个凡人贤惠美女,度过平淡的一生,没有官非,生的孩子也不会那么善恶极端,他和他的母亲也不会早逝。
娶一位神仙公主的梦兆,令他对这段婚姻充满了美好期待,然而实际这婚姻给他带来的快乐却短暂易逝,传说中神仙的好处,比如长生不老,荣华富贵,他都没有,只要有这样的想法,就被公主斥为“俗”,原本的追求也只能放弃,因为娶她而经历的烦恼和挫折,也并不比普通人少。每次安大业倒霉,公主都说是“劫数”。死劫她帮他躲开,免得她做望门寡,活罪她就管不了太多了。
民间传说,一个人的福气寿数是有限的,如果哪方面福气太大,别的方面就会有所折损。安大业或许本来没有娶神仙公主的福分,只因圣后强行为配,他娶了神仙,艳福超出预算,所以其他方面的幸运反而减少了。
而他的不肖子可弃,虽然被母亲定义为豺狼,却得以娶到一位美貌与个性都很激烈的能干贤妻,虽然出身略差,但是会骂街会打架会赚钱,比起优雅病娇高不可攀的云萝公主来完全是两个极端。可弃一生不读书不劳动,坐享其成,儿孙满堂,比他父亲还多活了三四十年。
蒲松龄老先生用父子两代的婚姻生活告诉我们,凡人择偶,还是脚踏实地为好。优秀的人未必有美满精彩的人生,高攀的姻缘未必收获预期的幸福,凶悍的老婆却可能带给你不一样的惊喜。如云萝公主那样的妻子,固然是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遇到了,也未必是你的福气。
所以,人人追求的美梦成真,或许只是高处不胜寒。比起勉为其难攀龙附凤,“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的家常日子,虽然是俗气的人间烟火,却是我们安身养命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