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夜风凄凉，声似怨灵呜咽。二楼最当间的小屋内亮着光，三人围炉而坐，燎炉上吊挂着铁釜，里面炖着羊骨土豆汤，热气、香味和融融暖光在这个不足五平米的房间内弥漫。

封劭寒被麻绳捆住了手脚，安静倚着墙，望着炉火愣神，他的眼里流着火雨，偶尔也闪过几个人影；失心坐在他的对面，正双目无神的用筷子挑动焦黑的羊骨，偶尔也被燃烧胡杨枯木和骆驼粪的青烟呛到；而小铁匠旁若无人的在摆弄着那些木雕，脸上仍挂着长长的鼻涕。

失心的房间里有一面材质很粗陋，但做工很精良的木架，上面摆满了他母亲石夫人做的木雕。他们母子二人平时以卖羊毛和羊羔挣钱，闲着的时候石夫人就会做木雕，然后卖给铁家堡城里的有钱人，运气好就能赚到一笔不菲的收入。但自从石夫人在镇东开了一个孤儿收容所后，她就很少做木雕了。

“我是一个鬼，从沉沦之地逃出来的鬼。”

看着封劭寒再次说出这段话，他心里还是充斥着迷雾。这阵迷雾搅乱了他正常的生活，就从他幻视看到铁云那一刻开始。

“从小我娘就给我讲沉沙传说的故事，残忍如恶魔一般的古玳渥斯人、绵延数万公里的战线火海、能毁灭一整个帝国的半神之力，还有杀不死的炼金巫灵，可传说终究是传说，谁也无法证实当年东极大陆遭到过古代玳渥斯人的入侵，也无法证实有人能将魄法修炼到接近‘神’的地步，那只是一些宗教狂热分子和投机分子的理想罢了，他们想制造混乱，这个国家已经够乱的了，但他们的目的就是趁火打劫。”失心还在用筷子搅动汤，但目光极其严肃，说话时的沉稳也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尽管被捆住了双手，但封劭寒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小子，六天前我还坚定不移的相信赤神就是唯一的真神，出身在封家，我相信金钱、权力和历史才是维持帝国运行的动力，我相信那些肮脏的、污浊的、不能够被证实的历史只是传说，也仅仅只能被称为传说，但就在六天前，我亲眼见到了那些传说，你大概会认为我疯了，这不奇怪，因为铁家堡那些愚者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尤其是铁秋生的宝贝女儿，对，现在铁秋生死了，家主和平西王的爵位大概就要被她继承了……那个头脑简单的小蛮女，他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在克里苏遭遇的一切，也不相信……我的侄子死在了那里。”

说着，封劭寒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毒疮，相比起身体其他部位的毒疮，手腕上的这些更加严重，腐烂的程度几乎伤及骨头，他的皮肉都化成了那种黑色体液一般的秽物，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封二爷，请允许我先这样称呼你，虽然你的身份是真是假有待商榷，但我同情你的遭遇，也许你侄子的死让你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所以导致你相信了那个传说，这种案例每年都有。”失心抬起头，一张说不上英俊的脸被火光烤的红扑扑的。

“我见到了人面蝎，你知道人面蝎是什么生物吗？我的侄子就是被那畜生活生生撕成了两！那是！那是西极大陆的妖地半岛才有的生物！众所周知！妖地半岛遗留的原始部族，正是当年替玳渥斯王冲锋陷阵的半妖后代！他们最擅长饲养那种毒物！”

“早点休息吧，现在我们都需要安静一下。”

“你听我说！那是一片沉沦之地，土是黑色的，里面混合着不知名的剧毒，不会致命，但让你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让你没日没夜的承受痛苦的煎熬，那是恶魔部族的诅咒！厄运先知的诅咒！留在东极的诅咒！那里还有一座巨大的祭坛！初代玄皇一定就葬身在那里！那片焦墟之下就是传说中的环阳谷！！”

封劭寒又开始发狂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到了咆哮的地步，他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和大笑，把一旁的小铁匠吓得钻进了失心背后。失心抱着小铁匠，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弟弟那般，他脸上写满了严肃、坚毅，一点恐惧都没有。

“还有他！我见到了他！那个人！就是那个人杀死了铁秋生！！九尸门！九尸门一定跟他有关系！”

失心眉头紧蹙，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能够轻而易举的杀死铁秋生！一定是他！他们要来了！赤神的太阳要被吞没了！这一千年要完了！！”

“够了！你真是个疯子！”失心再也忍不住了，只能踏着地板冲上前，一记手刀打在了封劭寒的后脖子上，后者当即昏厥了，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失心……失心大哥，他刚才好像提到了杀人凶手啊……”小铁匠支支吾吾的说，“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个人到底是谁呢？说不定能替主家找到杀害家主大人的凶手呢。”

但失心却没有回应，于是小铁匠凑了过去，发现失心正盯着自己的手背看。

“失心大哥？”

“这是什么？”失心自言自语道，他看着自己刚才击昏封劭寒的右手，有些黑色的液体沾到了他的手上，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封劭寒身上的秽物，后来才发现那些黑色的东西居然在蠕动，随即他感觉到了阵阵疼痛，那种疼痛几乎是一瞬间发作的，并且越来越疼。

“小铁匠离我远点！”失心大叫一声，转身一脚将汤釜踢开，刚要炖好的羊骨土豆汤泼洒了一地，他眼疾手快将右手伸进了燎炉的火焰中，闪电般的抽出了一块炽热的骆驼粪扔到了地上，他把右手放在骆驼粪燃烧的青烟上熏灼，顿时觉得疼痛缓解了许多，那些黑色液体也开始硬化变成了石屑一样的东西。

“我的赤神啊！这些东西好恶心啊。”小铁匠凑了上来。

失心宽厚的额头上惊出了冷汗，他心有余悸的长出一口气，然后将那些黑色碎渣全部踢进了燎炉内，火苗瞬间升高了一尺。然后他从燎炉边抽出烧火棍，开始拨弄封劭寒的后颈，小铁匠也好奇的上前查看，直到失心拨开封劭寒那破碎的衣领，他整张脸都绿了。

“啊！”小铁匠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个孩子看到了有生以来最骇人的画面。

封劭寒的后颈骨的部位是大片的黑色毒疮，刚刚沾到手上的黑色液体大抵就是毒疮中流出的，但真正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片黑色毒疮内，居然有一张半个巴掌大的人脸，五官清晰可见，细看之下居然是个闭目养神的女人，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

失心整个人的头皮都炸了，一个古老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同时喉咙间挤出了怪声：“人面蛊！”

“什么鼓？”小铁匠不解。

“<邪典>第七卷‘方术杂录第二十七章’有记载：人面蛊，蛊母经炼金蛊术化卵重生后，背部渐生人面，喜食人血性愈涨，可寄宿与血肉生物表面，以食管插入脊骨中，靠人血和骨髓生存……这是炼金蛊术的一种啊，是炼金术的一个分支，与炼金巫术都是极其邪恶的禁术……”失心喃喃自语道，他不是在回答小铁匠，而是自问自答，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封劭寒的后脖子上，周围任何的声音他都置若罔闻。

这时，封劭寒的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他这一动，吓得小铁匠窜了起来，胆战心惊的逃到了墙角。失心虽然也很吃惊，但仍站在原地，眼看着封劭寒慢慢挪动了起来，像是一条短粗的蟒蛇，他的脸慢慢转向失心。

有一瞬间，失心以为会看到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但出乎预料，还是那张被脏兮兮的国字脸，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恐不安。

“居然连<邪典>这种生僻的野史都能烂熟于心，你小子，不简单啊。”封劭寒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好牙，“你不像是个牧羊的小子，既然我已变成这幅鬼模样，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失心不经意的吞了口唾沫，没有出声，似乎表示默认了。

“我是封家老二，封劭寒，我的哥哥封劭英是氤谷封家的当家人。”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失心不失时机的提醒。

“嘿嘿，我还没有说完呢，封劭寒，那是我从前的身份，我现在是……”他陷入了深思，似乎在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就是这短暂的时间内，他由喜悦陷入了焦虑，然后又露出了喜悦，“我是来自沉沦之地的鬼。”

炉火不安分的晃动了一下，蹦出了无数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