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自从我出生了以后她便没有做过梦了,十几年了,一次都没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坐在饭桌旁玩自己的影子,我很好奇自己侧脸的影子在墙上是怎样的轮廓,但眼球不能看到这么远的范围,而一扭头,看到的也就不是侧脸了。
我皱起眉揉揉眼,“是吗?那真是怪事啊。”
“是啊,可不是吗。”她将最后一盘菜放下,然后一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着,又走进了厨房。
其实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怪事,有梦没梦,在我心里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我常走神,又或者说是走进一个类似于梦境的地方,但又不同于梦。那些通常是一个又一个极短却很清晰的片段,有事甚至只是一张像照片一样的影像。我喜欢把这称为直觉。
直觉通常是第一眼的,第一眼看见陌生的事物往往陷入未知的恐慌,而那些片段愈发清晰心中的恐惧其实是愈发重的。后来我不断地去接触未知,才发现,那些恐惧其实是来自穿梭于两个世界的不可能,而你心里却又相信那其实可能。显示太过混沌,害怕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哪里。
在哪里呢?我沉默,影子也沉默了。
小时候我在一个叫做知章村的地方住过,听别人说,很久很久以前著名的大文人贺知章就住在这里,那人还用很肯定的语气告诉我,这里以后肯定会变成非常有名的旅游区,这个小村子以后会家家建起大别墅,还是带游泳池的那种。我点点头闭上眼,看到的还是这个小村子,村口有贺知章的雕像和一棵大榕树,树上有乌鸦,雕像上有涂鸦,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甚至强迫自己想象着出神,但没有就是没有,也许是贺知章他老人家一点也不欢喜游泳吧。我睁开眼,那人已经走了。
从村子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片稻田,小时候我总喜欢叫它麦田,不是我分不清麦和稻,而是我第一次望见这稻田的时候,眼里便织出奇妙的景象。我看见自己向后倒,看见那金色的麦浪将我包裹,此后很久我都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麦香。这香味一直持续到某个下雨的傍晚,打伞骑车的我翻车翻进了这稻田,翻到了沾满泥水的稻梗上,才一下子消去,就像我掉了的两元钱一样一直留在了田里。而这次翻车也让我萌生了一种想法,是不是每次走神看到的今后都会变成真的,亦或是说,那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某些片段,所谓的成真也不过是再次到了另一个世界按照自己所想的那般做了一遍,然后自欺欺人的以为拥有超能力了。
然而不管是否真是超能力,这种能力对我并没有太多好与坏的影响,因为我更多时候所能看到的,都与我无关。但这并不使我失望,更多时候我觉得这十分有趣,验证他人的未来是否真与自己所看到的重合,总有一种时空交错了的美感,那种欣喜十倍胜于你打了一黑板草稿算出的数学题答案跟我猜得一样。
片段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成真,准确的说,并不是每一个片段都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也许它是发生了的但我没有看见,所以在我心里,更多时候我还是只把那些走马灯般的影像当作一次普通的出神而已。超脱自然的美感只能偶尔享受,多了便成为与世俗无异的东西。
我和大多数的普通孩子一样,吃饭睡觉上厕所读书,考进了高中,也许三年后还会考个大学。我开始接触更多未知的事物,遇见更多的人,片段的数量也随之增加,后来我还遇见了一个叫阳的女孩。
阳个子不高切瘦,人不如其名,并非是阳光开朗,反而总给人孤僻的感觉。她坐在教室的角落,总端着听也没听过的外国名著,戴白色的入耳式耳机。我在认识阳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多梦的人,可是阳告诉我,我不是。
“梦很奇幻,而且多是不成真的。好事坏事都是一场梦,好事的喜悦在梦中可以得到,不好的梦你也可以庆幸自己还能醒来。而你看到那些片段的时候,这样大起大落的感觉是没有的吧。”
我无言。回忆自己那些出神的时候,竟无一例外全是那样平静着的,并且这些非常得来的预知性使我的生活也变得平静,了然于胸洞察于心,似乎也没了生活本身的意义。
“跟我讲讲你看到的片段吧。”她的影子冲我的影子晃了晃手,那些凝聚着的微妙一下就被打散了。
我跟她讲了一些年少时有趣的片段,讲那些片段如何成真,又跟她讲了那些关于我们班里人的一些片段——单马尾的女孩开着名车戴着名表扭头看向我;有人如何哄着孩子笑容甜美;谁穿着破洞的牛仔流浪路边。我甚至还告诉了她我曾看到一个女孩子在帮一个男人口交,那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见男性生殖器。
她并未对此显出过分的惊讶,当然这也是她惯有的样子。她一边绕耳机线一边问:
“那我呢?看到我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又陷入了窘境,仿佛我之前所说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谎言,她轻轻一问就全部破灭,但是关于她的片段的确都是空白的。我又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在知章村口的那天,心里十分的清楚,片段没法凭想象捏造,如同无法勉强自己出神一样,这是极其痛苦的。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扭头看她,她将那一卷线卷好又散开,再重卷,最后冲我笑了。
“我觉得很神奇”,她稍稍顿了顿,我努力使自己直视她的眼睛,企图看出一些东西,但除了遗憾什么也没有,“也许你这种能力是来自于你母亲。十月怀胎,她把梦也给生了下来,她的梦与你的梦碰撞交融,或许才形成那些浓缩的片段。”
“也许吧。"我望了眼身后的影子,黑洞洞的,像她的眼。
第一次有所谓大起大落的感觉是在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那个暑假我做了两个梦。也许是梦也许不是,因为我至今都还无法确定自己是否醒来。
第一个梦里是阳。她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戴着白色的入耳式耳机。她死了,没有了知觉却还是笑着的。来往的人们没有管她继续走着自己的路,我坐在马路边,从清晨看到黄昏,可那黑夜却迟迟没有来。
第二个梦开始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一睁眼看见自己身边全是自己的影子,数十个将我的房间塞满,再而完全浸入黑暗了。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声音说,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别人不敢看的。我被黑暗蒙住了眼,心却还是亮的,我没有想着怎样离开,心里却在想,一切都是假的吧,那阳就没有死,大家都能继续活着了吧。
这是我睁眼前的最后想法。
我是被闹钟吵醒的,关掉闹钟后我坐起身,还没来得及戴上眼镜就看到无数的影子站在我身边。沉默,我沉默了一秒后“啊——”的叫了出来。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