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链接:大司寇(1)
2.
宋国的习俗,选儿媳妇都是婆婆的事,必须在老家选。亓官夫人就是这么来的。在适龄人选里面,她不是最出尖的,但是婆婆自有自己的考虑:太出尖儿,不适合这个家庭。于是,亓官夫人来到了孔丘家。
次年,孔鲤出生。也就是和小倌同龄的,孔丘唯一的儿子。这么一眨眼,孔鲤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
找亲家这事儿,孔丘完全放权给亓官夫人了。这却给她凭空增加了压力。
老夫人当年新寡,孔丘年幼,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孩子,实属不易,因此选儿媳妇的时候很注意选一个容易控制的,这也算合理。孔丘在单亲家庭长大,虽然自小缺失父范,却也长成了一位有志青年,至少在外人的眼光看,是个模范儿子,也是模范丈夫,只是和自己的儿子伯鱼相处有点做作而已。
外人的传说,说孔鲤失之平庸,这个为父的是认同的。对孔鲤的期望,似乎也没有多高,焉知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压力呢?
打小,伯鱼就畏惧父亲,父亲一端严起来简直像一尊神像!少年伯鱼觉得,父亲与学生们的关系更为亲近,自己却很难走近父亲。很自然的,他就与母亲更为亲近。知子莫若母,其实无非是相处的时间足够久,心力真的放在对方身上,这一点无人能及一个母亲的角色了。
八岁那年,伯鱼难得一次淘气,摆弄家里用于祭拜先祖的器皿,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盛米的小罐!吓得他浑身冒汗。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揍他啊!就算不揍他,那几天的冷眼将是更可怕的待遇!从来没见过孔丘对家人发脾气,他不高兴时也不说什么话,一个眼神足够了,伯鱼从小就知道那些眼神的严重程度,因此愁苦得哭了起来。
母亲自然是第一个知道他闯祸的人,也是最能够缓冲父子俩冲突的人。伯鱼泪目对着母亲,心想也许母亲能帮着掩饰一下,或者就说是家猫蹭掉了小米罐吧。
谁知母亲不但没有帮他圆谎,还先自要伯鱼写下一张检讨,然后跪在天井下思过,等父亲回来。傍晚,孔丘从学园归来,首先看到的便是跪在檐下的伯鱼!
原来在父亲怒气即将来临之际,肇事者的姿态很重要!伯鱼结结巴巴地说了原委,道了歉,捧上自己写的(母亲帮忙润色的)检讨,眼见得父亲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
逃过一劫的感觉。小孩子家家,过得这关,转头就忘了。
他不知道的是,夜里,父亲对母亲说:“你不可能每次都帮他打理一切。”
“他还小呢。”
“问题不在年纪。你可以替他操心到老吗?”
“我可以。”
“……”孔丘为之气结。自此,关于孩儿的事更少过问。家事本来就不劳他自己操心,这下就连管教儿子的事也让给夫人了。忽然觉得,自己在家中还算不算家长呢?也算的,只是与母子相比显得被孤立了。不过这一点也不是那么重要,他心里装的东西太满,不须考虑自家后院是最好的了。
也因此,直到长大,伯鱼的婚事,也就全由亓官夫人作主。
亓官夫人的思路与婆婆的稍有不同。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老实人,据说“老实便是无用的别名”,这在哪儿都一样的,幸运未必会眷顾他。找什么样的媳妇才好呢?必得是个机灵人,凡事能提着他,照顾他看不到想不到的方面,那么这个媳妇就不能是个只会听话的人,须得自己有主见才好。
费心留意了许久,终于在宋国的族亲那里找到一个符合她标准的人。首先看女红,次看体格,再看言辞,亓官夫人觉得都挺入眼,至于性格嘛,还需假以时日去观察与磨合。前期诸事顺利,新媳妇就此走入了这个家庭。
孔丘全程没有提任何意见,乐呵呵地当上了“老爷”。
伯鱼成婚之后,家事仍然是亓官夫人掌握。一大家子,上有高堂,下有儿女,还有诸仆、杂佣,要调和这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并不算殷实的家底,要过好日常生活,也是劳心之事。亏得亓官夫人身体康泰,经得起劳碌,换了别人也不一定胜任。这十几年来,孔丘得以专心讲学,夫人实在有后勤保障的功劳,不足为外人道矣。
孔丘曾对学生说,齐家先从小家起,夫妇关系,实为人伦之始,“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这些观念到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亲子关系压过了,也许仍是上下关系比平等关系容易维持吧。
孔丘及孔鲤的婚事,都是由上一代母亲拿捏的,也可能间接促成了亲子关系高于夫妇关系的局面?然而这也只是后人揣测而已。最基本的,一个家庭里有怎样的母亲,似乎可以决定下一代有怎样的前途,不可不察也。
伯鱼后来得一子,名子思。这孙儿自幼聪颖,竟像得了祖父的隔代遗传似的,深得孔丘喜爱。后来在历史上为孔门学说留下深刻印记的,果然是这个孙子。此是后话。后面都是后话:
也许一切本来可以很圆满。决计想不到日后伯鱼会先孔丘而死!那一年,孔丘六十有九,孔鲤才满五十。亓官夫人之悲伤可想而知。那句“你可以替他操心到老吗”竟然成为不幸的谶语!
伯鱼死后,媳妇改嫁,子思留在了爷爷身边。亓官夫人因为这事不能原谅自己。她说:“我挑错了人。”但她也没有更多的去责怪儿媳妇。这里面有两重考虑:一是孔门清贫,连伯鱼的葬礼都是从简,亲家难免有所不满;二是亲家派人来劝,许是有其他家族联姻的需要,寡妇才再婚的。说到底,婚姻总是与家族有关,与利益有关,无论贫富都是这个理儿。
亓官夫人后来活了很长时间,相对于她丈夫的七十三岁寿命。这是一个柔顺地过了一生的妇人,把自己的意志隐藏在别人的意志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今天的人们,大概会认为这是一种“弱德之美”罢,只是在古代,这是再普遍不过的价值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