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远藤周作说:“罪,并不是一般人想像的,只是盗窃、说谎等行为;所谓罪,是指一个人穿越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瓜。”
是这样吧。
01
人去世后在通往天国的路上,会有一个短暂的停留。究竟逗留多长时间,因人而异。为期一周的七天内,逝者要选取最惦念的回忆,无论是年老还是孩童,快乐还是伤痛,只要是自己认可的,愿意再现的,都将被以影像的形式重新再现,当你在第七天全身心沉浸在这段专属回忆时,会瞬间消失,进入天国。
是枝裕和的小说处女作《下一站,天国》讲述的就是这七天的故事。这部已经先以电影方式呈现的记录最后落实到文字上,让小说有了全新的生命,既不是剧本的完整说明,更不是电影的未完待续,而是借助笔端深入人物内心,化解亡人心中一个个未解和待解之谜。
没有全部看完是枝裕和的电影,他的书看过几本,对他的熟悉更多来自文字。有一次看到他本人照片,印象全部吻合。稳重,细腻,平衡,沉默,托付感和代入感。他了解人的真实需求,也善于表达最无常的部分,没有大起大落的剧情,全是微小甚微的细节,平淡无奇,庸常随意。
这部小说也是。拼却一生休,换君一夜欢虽然值得大书特书,但当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回首前尘时,抓住而愿意沉入的却是看似不起眼的留痕。它们与事实本身是否盛大没有太多瓜葛,而是映照在事件上当事人的观感和情绪。琐碎、细屑、尘埃混在泥土里,托住生命的轻与重。
电影在拍摄前曾走访老人院,也有在街头“选择一份回忆”的问卷调查,多达五百多份的样本让叙述本身具有足够的说服力。有人选取的是少年时代上学途中乘坐电车时站在司机旁,全身沐浴在清风里感觉到的自由自在;有人是与恋人战争结束后在大桥上的不期而遇;有人是孩童时代因地震与家人躲在竹林而吃到的不加任何调料和佐料的饭团;还有人是为了等待暗恋的女孩而假装蹲下系鞋带的那一刻。
回忆并不是走在终点才能开启的按钮,它几乎是我们的日常,过去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生活。以记忆为底色,点缀着当下的枝枝叶叶,遥遥的伸向未来。
02
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出选择,顺利地取得最后的船票?当然不是。
当七十岁的渡边出现时,他正面临这样的困境。他一边口口声声念叨认可自己的人生,却也选不出自己的回忆,似乎没有一件事能印证自己活过,虽然这是一件对现在来说很荒唐的问题,能够来到这里,自然是曾经活着。是的,渡边所说的是我们都能理解的,都曾经追求和渴慕过的轰轰烈烈、理想至上和充满激情。
当别的逝者已经陆陆续续做出抉择时,渡边先生却日益焦虑。在负责他的接待人员望月的建议下,观看了自己一生的录像带。出生,读书,工作,相亲,成家,吃饭,看报,打呼噜,看电视,长长的一生,如是而已,淡如白水。人,做不到想像中的那般高大,录像比照片更有说服力。照片是刻意定格的瞬间,手拿毕业证的兴奋,身披婚纱的微笑,头挂奖牌的骄傲,而录像是打回原形、无所逃遁的每天每秒。
安·兰德说:“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实现人类的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真正认可自己的人生,就是接纳自己的平庸,不堪、丑陋、挫折同样是组成自己不可或缺的部分。
当渡边从观看第一卷录像带开始的焦虑、抗拒、愤怒渐渐消失时,终于能心平静气地观看临终前的几卷。他和相亲认识的妻子京子一同坐在冬日的银座中央公园,耳边为了迎接圣诞节播放的《铃儿响叮当》,两人拿着老电影的海报,聊起重复了几十年相亲时关于电影的对白,相视大笑。阳光温柔地洒在身上,地面上堆积的落叶沙沙作响,渡边和京子同公园里所有的老夫老妻一样,心满意足地眺望着远方。
这一幕正是渡边的选择。
他们结婚四十年,第一次看电影却成了最后一次,而京子其实在相亲时就说过自己很喜欢电影。
渡边对望月感到抱歉,耽误了这么久,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
望月云淡风轻却无比真诚地说:不用介意。其实,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最后没有做出选择的人。
03
开始看的时候,很自负地做了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挑选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场景,就让一切归零,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地走向下一程,岂不是更好。
这时候才知道,如果不做选择,就会停在这里。时间无痕,止步不前。
比如,望月,二十二岁死于战争,在这里工作已经五十年。
让我们多谈一下望月。
望月是一个知性、冷静、细致、认真的青年,哦,不,准确的说是老年。他的房间堆满书,每天工作完成,他都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屋内,翻看一本本的推理小说。时不时来探望他的,就是自己的助手,十八岁的诗织。
望月陪同渡边观看录像带时,第一眼就认出了京子,这是他生前的恋人。他的震惊、反常、克制非但没能躲过敏感的诗织,也没有瞒过渡边。心满意足走向天国的渡边给望月留下一封信,摊牌了一切:京子早在结婚前就已诚实相告,所以当望月说出名字和忌日时,自己已然知晓。每一年他的忌日,京子都会独自祭拜。四十年来,他一直嫉妒已经不在人世的望月,却在昨天的录像中了然跟京子四十年的相濡以沫早就战胜了对望月的情感。恰恰是来到这里,遇到望月,才有了这样的想法,也能最终选定与妻子的记忆,安然离开。
望月感到无比难受。在他太有限的生命里,从没有经历过这样亲密的关系,像京子和渡边这样,一个如实告白,一个坦然接纳。
依赖、关心望月的诗织为了望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重翻京子的回忆。
也是银座的中央公园,但京子小姐选择的日期并不是渡边选择的那一年。更早一些,五十年前,与休假的恋人最后一次约会。
是的,京子选择的是与望月在公园的最后约会,影像里两个人并没有聊特别的内容,却是不言而喻的关系。
04
五十年后,望月终于要离开了,他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天,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别人幸福的一部分。在身心安顿、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记忆不是一尘不变,而是一直在成长和发酵,内化成最温柔和最私密的营养源,滋养着不同的灵魂。
这是一个人参与另个一人生活的至高体验。
突如其来的理解和顿悟融化了他,比任何说教和宣言都有力。这份情感并不仅仅是对京子,而是生前的二十二年以及来这里工作的五十年,遇到的所有人和事,它们光怪陆离地叠加在一起就是为了唤醒他。
他送走了那么多人,自己也即将被人送别。在拍摄的摄影棚里,抚摸着那些不会跑的电车,不会起飞的飞机,不会凋谢的花瓣,第一次了解道具的意义早就大于本身,它们实现的是一种年轻、活力、完成和圆满的感觉。
05
望月离开了。
每当诗织打扫他的桌子时,都得强忍眼泪。也许,她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情,帮助望月找到了离开的记忆。
人生真是艰难。总得经历分别,跟生前的人告别,跟这里的人也不能永远呆在一起,心里总会有一块不能填满的念想。
这是没有到达终点之前的必然,旅程就是经历,别人拖不住你,你也拖不住别人。
望月对诗织说: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记忆。
下一站,天国。